回头望去,那无边无际的镜面还在下方,镜中映出的,却只有他们三人悬空的双脚和飘动的衣袍下摆,且正随着他们不断上升,渐渐远去。
如此看来,他们此刻不像是在向上飞,反倒像是沉入了一道无边的水面,正在不断向水底深潜。
离那道镜面越远,这种在水中下沉的感觉就越真实。
而周遭也变得越来越冷了。
崔九阳向前望去,前方不再是灰蒙蒙的天空,而是一片浓郁的灰雾。
这雾气浓稠,看不清深浅,也不知其中藏着什么,可此刻他们已无路可退,唯有闯过去一探究竟。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手中的金色羽毛,沉声道:“走!”三人便一头扎进了这蒙蒙灰雾中。
进入雾气之后,那种下沉的感觉骤然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失重感??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又像是漂浮在云端,四周的雾气柔软如丝绸,却透着刺骨的寒意,从皮肤渗入骨髓。
他们在灰雾中不断漂浮,没有上下左右,没有东南西北,只能任由雾气推着向前,不知飘了多久,直到雾气渐渐稀薄,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漆黑的巨山,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山体蜿蜒如龙,黑石嶙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山顶隐入厚重的灰云中,看不真切。
没有草木,没有鸟兽,只有一片死寂,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仿佛整座山都在呼吸,每一次呼吸,都让天地为之震颤。
这,便是玄渊山。
崔九阳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枚指引他们前来的金色羽毛,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绚烂的光泽,整根羽毛变得灰暗无光,原本顺滑的羽丝开始干枯、断裂,最终化为一捧细微的飞灰。
一阵阴冷的山风拂过,即便崔九阳攥得再紧,那飞灰还是从他指缝间簌簌滑落,消散在风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三人伫立在玄渊山脚,仰头望着这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山。
何非虚望着眼前这座冷峻巍峨,毫无生机的山峰,又转头看看身旁神色各异的崔九阳与虎爷,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说道:“我们......终于到这儿了。”
自他们从那道瀑布进入这生死妄境,已不知经历了多少日夜。起初,三人还信心满满,然而在这光怪陆离,毫无逻辑的生死妄境中漂泊寻找,早已磨去了最初的锐气,此刻总算找到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心中百感交集。
何非虚曾被玄渊放逐在此山之上,对这里的气息再熟悉不过,他十分肯定,三人没有找错地方。
崔九阳凝望着被浓重灰雾遮蔽的山顶,眼神锐利如刀,紧紧咬了咬牙,一字一句说道:“我们那位‘亲爱的’玄渊大人,想必就在那上面等着我们吧。”
虎爷扶了扶腰间的刀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也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率先迈开沉重的步伐,向山上攀登而去。
崔九阳向来最欣赏虎爷这份少说多做的坚定,他紧绷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声却灿烂的笑容,伸手一把拉住身旁何非虚,快步跟上了虎爷的步伐。
登上玄渊山,崔九阳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做真正的荒芜与死寂。
整座山体寸草不生,裸露在外的,全是冰冷坚硬、泛着幽光的黑色岩石,棱角分明,仿佛被鬼斧神工劈砍过一般。
他们在山脚时,尚觉风平气静,可一旦登上半山腰,呼啸的罡风便骤然变得冰冷刺骨,如同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脸上,身上。
风声凄厉尖锐,时而如鬼泣,时而如妇啼,听得人心头发紧。
山顶的灰雾散发出微弱而沉闷的光芒,勉强照亮了脚下崎岖的山路。
三人在攀登途中,不时会遇见一些在山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的孤魂。
有些孤魂神志尚算清醒,见到他们三个“活人”,眼中会闪过一丝迷茫与希冀,便会颤抖着上前,声音微弱地询问现在是什么年月,此处又是什么地方。
面对这些可怜的魂魄,三人心中不忍,却又无法告知他们残酷的真相,可欺骗他们也非所愿,只好面带歉疚地摆摆手,加快脚步,默默继续向上攀登。
另一些孤魂,显然已在此处漂泊了不知多少岁月,他们的魂魄显得格外稀薄,看到生人,脸上也仅是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似乎早已丧失了言语的能力,只是机械性地跟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如同沉默的影子。
三人凭借着较快的行动速度,很容易就能将他们甩开。
偶尔,崔九阳会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只见那些孤魂跟不上他们后,脸上便会露出绝望神情,看得他心中发酸。
当然,山上更多的是那些漫无目的、毫无神志的游魂。
他们如同行尸走肉,对于正在向上攀登的三人,视若无睹,仿佛看到的只是三块会移动的石头。
说来怪,他们之前在生死妄境外遥望天边的玄渊山时,无论走了多少时日,那山始终只是一个模糊的黑点,遥不可及。
而此时,当他们真正踏足玄渊山,奋力向上攀爬,约莫只用了半日工夫,便已来到了山顶那片浓郁的灰云之前。
在真正来到近前,三人才发现,笼罩山顶的灰色层云根本不是云彩,而是一团厚重得化不开的灰雾,雾气翻滚,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意与威压。
然而,无论他们三人如何尝试,从哪个方向努力,都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无法进入那灰雾之中分毫。
三人围着灰雾尝试了许久,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最后,何非虚深吸一口气,走到一块相对高出的山石上,对着眼前翻涌的灰雾,喊道:“玄渊!你还有脸见我吗?!”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顶回荡,带着愤怒。
整个山顶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终年不息的罡风都仿佛在此刻凝滞、沉默了。
过了好一阵子,一个声音才从灰雾深处幽幽传来。
那声音艰涩刺耳,如同两根干燥的硬木头相互摩擦,又像是生锈的铁器在刮擦岩石,听得人牙根发麻:“何非虚......你这背信之徒,倒还有脸来见我?”
随着玄渊的声音传来,环绕在山顶的浓密灰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开,缓缓散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恰好能让他们三人依次进入。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
崔九阳眼神一凛,深吸一口气,率先迈步走了进去。
虎爷紧随其后,右手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刀柄,肌肉紧绷。
何非虚显然情绪激动到了极点,他紧握双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胸口剧烈起伏着,也踏入了那片未知的灰雾之中。
眼前的雾气如同水波般分开又合拢,当视野再次清晰时,三人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平台之上。
山顶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与山上其他地方一样,皆是由黑色岩石构成,只是此地异常平坦开阔,形成一方天然的巨大石台。
石台上空无一物,唯有在平台正中央,盘坐着一个身影??玄渊。
要说面对与府君同等地位的存在,崔九阳心中毫无恐惧,那是自欺欺人。
然而,玄渊虽能力超凡绝伦,其心念却早已扭曲,离经叛道。
若不趁此时机站在他面前与他对峙,不知还会有多少无辜之人受其蛊惑与迫害,坠入这生死妄境的深渊。
尽管在玄渊自己心中,他所做的一切并非迫害,而是将众人从他那规矩森严的哥哥手中“救赎”出来,赐予他们所谓的“自由”。
虎爷此刻的心情也颇为复杂,说不上来是何种感受。
对他而言,崔九阳在哪里,他便在哪里。
况且,阴司不仅解决了他魂魄与肉体冲突的隐患,还予他鬼差之位。
既然腰间挂着阴司的鬼差腰牌,他自然要为阴司效力,阻止玄渊的疯狂行径。
他这一生便是如此简单直接,不过是忠于自己的职责与内心罢了。
至于何非虚,自从踏上这处平台,远远望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起,便再也难掩神色中的激动与深深的悲伤。
虽然玄渊之前无情地将他放逐,二人早已反目成仇,但毕竟曾有过多年相交的情谊,那份过往并非虚无。
眼见自己曾经的朋友变成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又将这一方天地间的生灵都害得如此凄惨,何非虚的心情无比复杂,五味杂陈,倒比打翻了酱铺子还要繁杂。
三人一步步走到玄渊近前,这才看清他此刻的全貌。
他依旧维持着盘膝打坐的姿势,半边脸人形,另一半脸白骨嶙峋,森然可怖。
他似乎将白骨脸面眼眶中那颗阴森的碧绿珠子抠了出来,此刻,那枚珠子正静静地悬浮在他身前,体积比在眼眶中时大出许多,足有拳头般大小,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在那颗碧绿珠子内部,有一根细微的线正在不断游动,依稀可辨其形似雀鸟,正是五色雀的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