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锤落下。
六点整,闹钟准时响起。
江临舟没有丝毫拖沓,冷水洗脸,换上的运动服,冲出宿舍楼,融入夏日清晨微凉的空气中。
跑步时,他刻意保持核心稳定,呼吸均匀,每一步都像在丈量通往华沙的距离。
七点,他坐在那架蒙尘的旧立式钢琴前。
没有犹豫,直接进入“靶向”训练。
他首先开始练习的是哈农。
这本被无数琴童吐槽为“枯燥机械”、“谋杀音乐感”的基础练习册,却是他重塑根基的关键。
前世那些弹钢琴的朋友,上台前不撸一遍哈农心里都没底,仿佛它是某种安慰剂。
但江临舟知道,哈农真正的威力,藏在极致的慢、极致的准、极致的控制里。
前一世,江临舟对它嗤之以鼻,没有好好磨练基本功。
而这一次他会给自己打好基础。
他抬起右手,手腕放松地悬垂在键盘上方。
小指和无名指被刻意高抬,然后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果断地“落”下。
指尖凝聚力量敲击琴键,发出清晰、饱满但非炸裂的音头。
指关节站稳支撑,手腕轻微下沉缓冲力量。
接着,手腕极其轻柔、平稳地向上“滚”起,带动手指自然离键,动作圆滑。
整个过程极其缓慢,注意力完全集中在4、5指的独立支撑、指尖的敏感度以及手腕的完全放松上。
他严格控制练习时间。
15分钟后,立刻停止,进行手指拉伸和放松按摩。
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泛黄的琴键上。
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像外科医生在进行一场不容有失的手术。
指尖与琴键接触的细微触感被无限放大。
每一丝力量的传递、每一次关节的屈伸,都在他强大的意念控制之下。
效果是显著的??仅仅一个上午的高效、精准训练,他就能感觉到右手4、5指那种前世困扰他许久的、仿佛被无形丝线缠绕的滞涩感,有了松动的迹象。
这在前世盲目的、追求速度和数量的苦练中,是难以想象的。
刺耳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训练后的宁静。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
江临舟深吸一口气。
他在面对母亲的时候总会怀有一种愧疚。
接通。
“舟舟,在宿舍?吃饭了吗?”
母亲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关切。
“吃了,妈。”江临舟声音平静,目光扫过桌上那份计划书。
“暑假快过半了,作业进度怎么样?”
母亲的声音传来,“高二虽然不像高三那么紧张,但基础也得打牢啊。我看你上学期期末数学和英语有点波动,暑假正好补一补...学习才是根本,兴趣爱好别占太多时间。你王阿姨儿子,也是高二的,暑假报了数学和物理的衔接班呢...”
母亲絮絮叨叨,话题的核心始终围绕着“学业基础”和“时间分配”。
江临舟沉默了几秒,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笔记本扉页上“肖赛冠军”那几个字。
回忆瞬间涌来。
那间弥漫着消毒水和中药苦涩气息的、永远拉着厚重窗帘的卧室。
他的右手腕缠着厚厚的绷带,像个丑陋的、宣告报废的零件,沉重地搁在腿上,连翻一页谱子的力气都成了奢望。
母亲总是轻手轻脚地进来,放下温水和药片,目光掠过那架被灰尘亲吻的三角钢琴,再落在他空洞的脸上,欲言又止。
那眼神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痛惜,像怕惊扰一个随时会碎裂的梦。
他记得母亲曾无数次坐在他床边,试图说些“身体养好最重要”、“条条大路通罗马”之类的话,声音轻柔得近乎卑微,却字字砸在他心上,比腕上的伤更疼。
他像被困在寂静牢笼里的困兽,而母亲,成了这牢笼唯一沉默而悲伤的看守,共同咀嚼着梦想灰烬的苦涩。
面对儿子骤然塌陷的人生,所有的安慰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最终彻底放弃钢琴的那天,母亲什么都没说。
只是默默地收起了所有琴谱,动作轻柔得像在收敛遗物。
那个时候他总是怀念以前这个咄咄逼人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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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知道,现在坦白梦想只会招来更大的担忧和不理解。
“妈,”他打断母亲的话,语气平静却异常坚定,
“这个暑假,我想认真练琴。非常认真。”
电话那头明显顿住了,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
“舟舟,你……你都高二了。”母亲压着嗓子,“当初是我们先说的,让你把琴放下不逼你了。
你老师走那阵子你像丢了魂,我们不想再看你那样。现在好不容易稳下来了,怎么又提起练琴?学习才是主业,琴就当偶尔放松,别当正事。”
父亲在客厅里接了一句:“不管走不走艺术这条路,文化分都要紧。基础要抓紧。要是又被琴拽进去,后面两年怎么办?考大学怎么办?”
江临舟沉默了一下:“我记得你们当时说过的话,也知道你们是不想我再那样。可那时候是我撑不住,才说放下的。”
他抬起眼,语气很平:
“现在不是变卦,是我变了。我想再试一次。
有计划地练,不是瞎撞。我会把数英补起来,不会耽误文化课,也不会让你们再担心。”
长久的沉默。他能想象母亲在电话那头皱起的眉头。
最终,母亲只是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干涩:
“...练琴也好,劳逸结合。但别耽误了正事,身体也注意...钱不够了跟妈说。”
“嗯,知道了。妈,我先挂了。”
江临舟挂断电话,手指微微收紧。
上一世他便已经证明,练琴不是“耽误正事”,而是他选择的“正事”。
几天后,假期临近尾声,校园里的人气渐旺。
江临舟抱着厚厚的谱夹,走向学校琴房区。他随便地选了一间琴房。
今天,他需要检验一下在“控制力”下的技术表现。
他翻开谱子,选择了肖邦《C小调练习曲“革命”》(Op.10 No.12)。
他没有像前世那样,一上来就追求排山倒海的激情和雷霆万钧的速度。相反,他刻意将节拍器调慢
108,远低于比赛常用速度130-140。
他的目标异常清晰:
左手跑动的绝对清晰颗粒感。
每一个十六分音符都要求音头清晰、时值精准、力度均匀。
指尖触键短促而有力。
手腕保持平稳,避免不必要的晃动影响清晰度。
右手和弦与八度的控制:不再是狂暴的宣泄,而是有意识控制力度和音色。
和弦落下时,手腕放松下沉,利用自然重量而非蛮力,追求深沉、饱满但不炸裂的共鸣。
重点在于节奏的精准、音色的统一和手腕的绝对放松,避免任何可能导致劳损的紧张发力。
踏板的使用也极其克制,只在低音转换时轻点,保持织体的清晰。
愤怒的爆发、不屈的抗争、悲壮的尾声。他努力将前世的感悟融入其中,让音乐在控制中依然充满内在张力。
琴声从琴房的门缝中流淌出来,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和力量感。
门外,一个身影停住了脚步。是钢琴教研组的张明远老师,一位教学严谨、对学生要求颇高的中年教师。
他对江临舟的印象还停留在“天赋不错但心浮气躁、最近更是疏于练习”的阶段。
他本欲走开,却因这琴声中的“异常”而驻足。
他侧耳倾听,眉头先是惊讶地挑起。
这左手跑动的清晰度、颗粒感,对整体结构的把握,完全不像那个他记忆中浮皮潦草的江临舟!
更关键的是,那琴声里蕴含的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怆的决绝感,远超技巧本身,直击人心。
这绝不是靠小聪明能弹出来的感觉!
技巧对他们这个阶段的人来说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对音乐的审美和表达方式,对音乐表达的选择性决定了钢琴的上限。
然而,当乐曲进行到需要右手八度爆发出排山倒海力量的高潮段落时,张老师敏锐地捕捉到了江临舟刻意的收敛??力量感不足,冲击力被削弱了。
一曲终了,琴房内短暂的寂静。
张老师推门而入。
江临舟闻声抬头,眼神平静,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
“江临舟?”
张老师走近,目光锐利地扫过他和他面前的谱子,
“《革命》弹得...很有想法。”他的语气带着探究,
“左手跑动清晰多了,结构感也不错,有点‘灵气’了。”
江临舟微微颔首:“谢谢张老师。”
“但是,”张老师话锋一转,手指点了点谱子上那段八度下行,
“这里,畏畏缩缩的干什么?‘革命’的怒火呢?
“爆发力呢?手腕太软了!”
”这么小声也想弹钢琴?“
”给我砸!“
“完全没有给到我,这样下去,遇到真正需要力量的曲子怎么办?比赛可不会等你收着弹。”
他的批评一针见血。
直接点中了江临舟为了保护手腕而暂时做出的技术妥协??这在前世,正是他劳损的诱因之一,也是未来必须攻克的核心难关。
张老师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想起他过去的表现,半是提醒半是质疑地加了一句:
“怎么?暑假‘顿悟’了?练琴这东西,光靠一时兴起可不行,贵在坚持。别又像以前那样,三分钟热度,半途而废。”
江临舟迎上张老师的目光,没有辩解,也没有被激怒,只是平静地回答:“
知道了,张老师。我会注意的,也会坚持。”
那眼神深处的坚定,让张明远微微一怔,一时竟有些看不透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学生了。
张老师没再说什么,带着一丝疑惑和更深的审视离开了琴房。
深夜的琴房只剩下江临舟一人。
高强度训练后的右手微微发热。
他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保养程序:轻柔拉伸每一根手指的韧带,活动腕关节,然后用冰袋仔细地包裹住手腕和前臂肌肉,进行15分钟的冰敷。
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皮肤,也让他高度集中的神经稍稍放松。
台灯下,他翻开那本厚重的计划书。
想起张老师指出的“右手八度爆发力不足”问题,他在计划书的技术短板页上,用红笔重重圈出了“八度耐力与爆发力”这一项,并在旁边标注:“优先级提升!科学强化方案待制定。”
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扉页那行终极目标上。
他拿起笔,在“2015年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冠军!”的下方,又添上一行小字,字迹如同淬火的刀锋:
“革命尚未成功。”
灯光勾勒出他清瘦却挺直的背影。
少年校服下的手指,在冰敷后舒展着,健康而充满力量。
桌上那本象征着未来五年残酷征途的笔记,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厚重而冰冷。
万籁俱寂,唯有倒计时的滴答声,在他灵魂深处清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