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咔嗒”一声落下,屋里的暖黄关在门里。巷子有潮气,带着火药味、饭菜味和一点点洗衣粉香,远处零零散散地炸,像有人隔着夜在打招呼。街上人不多了,零星有提灯笼的,门口有人往炭盆里添炭,风一来一去,年味就那么笼过去。
两人并肩走,不快不慢。说话也不急,只挑着能往下接的。
走到小桥,溪水在冬夜里薄薄地响。陈雨薇用脚尖点了下桥沿,忽然笑:“还记得我小时候把小烟花不小心蹿到你新买的羽绒服帽子上吗?烧了个洞。你当场就哭了,我也挨了阿姨一顿骂。”
江临舟侧一眼,声音不高也不软:
“记得。”顿了顿,冷冷地补了一句,
“你当时也是真够欠的。”
她“哦”了一声,把围巾往上提了提,没再辩解,只嘻嘻地笑。
“过去了。”
他把身子往外侧一点,替她挡了阵迎面来的风,
“别提也行。”
风把鞭炮味一阵阵压过来。屋脊那头有人先点了礼花,低矮的光团在黑里“铺”开,又收。两人停半步,接着走。
“唐老鸭跟你说,几个月后那个比赛的安排了吗?”江临舟顺口问出口,话一出自己也愣了下。
这口气是被李锐带坏的,私下里喊多了,竟然在路上也这么叫。
陈雨薇没正面接,侧过眼看他一下,慢慢把围巾往上提:
“尊师重道呢。我下次跟唐老师说,你背后这么叫他。”
“他不是在意这种东西的人。”江临舟说着,“他要在意的,都在谱子里。”
话一出口,他猛地想起那个爱讲大道理、最看重礼数的傅老师
“先做人,后做琴;口有尺,心有度。”
念头一闪,心口一紧,愧意涌上来,不再说话
陈雨薇像是也想到谁,笑了一下,没接话,过了两步才说:“他也还没给我定具体安排。放完假,后面几个月够,别慌。”
“嗯。”他应。
有几家人聚着放鞭炮,红纸屑在风里躺了一地。有人端了碗热汤经过,姜片在汤面上发亮。孩童追着火花跑,火星“噗噗”落在潮气里。两人绕开,彼此侧一侧身,又并回到同一个步子里。
陈雨薇看他一眼,忽然问:“你怎么对电子琴这么熟?而且讲起来那么顺?”
江临舟“嗯”了一声,像顺手接住一个并不重要的话题:
“说明书翻过一遍,平时摸摸就会了。电子琴嘛,按钮多,熟了就那几样。”
思绪一下子飘到了前一世的一些回忆。
陈雨薇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倒也不说话了,两个人默默地走着。
往前巷子渐宽,灯笼一串串亮起来,风把灯绳吹得轻轻摆。
四面八方的声音聚拢,像要到点了。陈家的牌楼影子浅浅落在地上,门口有人搬出整把红炮,礼花筒排在路当中。
“要到了。”江临舟说。
子时前最后十几秒,空气像被拧紧。
有人蹲下去点火,打火机“咔”地一声,火舌舔上粗红的引线,绿火星沿着纸缝“滋滋”跑快到三秒时,第一挂在他们脚边炸开:
“啪!”
紧接着“哗??啦啦??”,声浪像整条街的门同时被推开,硬生生顶到耳膜上。
胸腔里跟着震了一下,脚下的青石板也轻轻颤。光一层层叠起来,白得发青、红得发亮,像一把把短刀在眼前掠过,照得两张脸都失了颜色。
烟飘过来,辣得人眼眶发酸;
火星像被风追赶的小虫在半空横冲直撞,落到地上“呲”地一声就灭。
江临舟一把拽住她的衣袖,把人带到墙根的门洞下躲开火星。礼花在屋脊上方一朵接一朵炸开,光像白布猛地罩下来又收回去,地面跟着细细发抖。
两人贴着墙看热闹,说话全被炮声掐断,只能用手势比划。
她捂着耳朵点头,眼睛发亮。那一刻反倒有些兴奋,像小时候蹲在巷口偷看烟花的小孩,心口被震得微微发痒。
稍微等了一会。
耳朵里仍然是一堵密不透风的轰鸣,嘴巴张开也听不见字。
他用朝她的门口比了一个“那边”的手势。
她点头,眼睛眯起,额前几根碎发被静电竖起。
两人沿着墙根挪:墙面潮,摸上去是冬天石灰的凉和一点青苔的滑;脚下的红纸被踩碎,混着潮水和火药沫粘在鞋底,每一步都是“咯??嗒”一声钝响。
有人在他们身旁张嘴说话。可能是“新年好”只剩一个夸张的口型。
孩子们围成一团,成人把礼花筒排成一溜,弯腰、点火、起身,动作像经过排练。
礼花在屋脊上方一朵朵炸开,镁光白把世界照成一瞬的白昼,紧跟着又落回红与黑;每炸一次,陈雨薇的睫毛上就落下一层极细的灰,她眨眨眼,灰便抖落在围巾的线毛上。
到了陈家门口。玻璃上糊着一层淡黄的纸,门里是暖光,影子在玻璃后晃了一下,门向后一拨,“哐”的金属声短促而清脆。门缝里先涌出一股家里的味:
姜汤的热气、地板清洁剂的冷香,还有热瓷砖的潮气。陈父侧身把门拉开,火光恰好刷过他们的脸她的瞳孔里映出一朵正在散的礼花,他的眉骨投下一道很浅的影。
陈雨薇抬眼看江临舟,嘴唇无声地形出两个字:“新年好。”她把手心朝下,在空中做了个很小的拜的动作;
他也点了一下头,按同样的口型回话。
她跨上门槛,鞋底在门槛木上“咯”的一声;
陈父朝江临舟点头致意,冲着炮声提高了嗓门:“进来坐一会儿,喝口热的再走!”
江临舟本想客气推辞,扭头看了看满街的火光和烟:“家里还守着,我就不进了。”
“就一会儿。”陈父把门往外又拉了半扇,“别站炮底下,进来檐下避避。”
他只好跟着跨进门槛内一小格。堂屋里热姜汤正冒气,陈父塞到他手里:“烫,慢点。”
炮声一阵阵压进来,话都被截成短句。
陈父问了两句“路上好走不”“老人家睡得稳不”,
他一一应着,点头多、话少。陈雨薇站在旁边,把围巾揪松了些,冲他做个“坐会儿”的口型,又看了看表。
外头连响渐稀,火光从白亮变成零星的红。江临舟把姜汤见底,放下杯子:“我该回去了,家里还等着。”
“行,那慢点。”陈父不再强留,替他把门只开一条缝让人出去,“明儿再来坐。”
“好。”他对陈雨薇点点头。她也回了一个“再见”的口型。
他跨出门槛,陈父把门合上半扇,先用身子挡着烟,再把门推回去。
暖光在门后安定下来,外头的轰鸣立刻被厚厚压低,像塞进了一床棉被里。
声浪仍在街上奔跑。江临舟站在檐下的一小块阴影里停了两秒。
耳朵里那层“嘶嘶”的嗡鸣正慢慢从墙退成风、从风退成零星“噼啪”。他把手插回外套口袋,指尖碰到衬里上沾的一粒细灰,轻轻一抹,食指肚上便留下一点黑。他退一步,离开门檐。
街道仿佛被红纸重新铺过:纸筒滚到墙角,剩下细细一缕白烟;
一截还在冒火星的小引线在地上“噼”地跳了两下,。
远处有人高声喊“新年好??”,声音被烟雾割成几段,又被风接起来。
哪家狗被惊到,连叫两声就缩回屋里。头顶一盏老路灯被炮震得轻轻颤,灯罩里嗡嗡作响。
他低头从袖口上拈下一片薄薄的红屑,夹在指尖揉碎。
红屑的边上沾了一点糊浆,黏手。脚下换了个重心,鞋跟把一朵燃尽的碎屑压进青石的坑纹里,发出一点干脆的“咔”。
他抬起眼:前面是回家的方向,巷子的风把烟一层层扫开,露出一截清楚的路。
他迈步回去。炮声还在后面一阵阵地追,像潮水拍背;他背上的衣料随风轻轻鼓起来,又贴回去。
每走几步,耳里的嗡鸣就退一分,取而代之的是夜的呼吸。
冷、薄、干净。
拐过巷角,自家院门的影子出现了,堂屋那盏不肯灭的灯稳稳挂在谱上。
他在门前站了一瞬,听到墙上挂钟“哒”的一下。
新的一年。
随后他推门入内,门轻轻落回,外头的热闹被隔在门外,屋里只剩下细碎的人声与均匀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