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还留着一点余音似的静。林筱把谱子合上,手掌平平地压在封面上,像要把心里的一团慌意也一并按住。
“其实”她的声音很轻,像是犹豫了才开口,“我还是有些紧张。”
江临舟微微一怔。他原以为常年在乐团演出的她早就对舞台熟稔,几乎是不会再紧张的人。可她偏偏在这一刻说出了这样的话,让他有些意外。
林筱抿了抿唇,像是猜到他的疑惑,低声解释道: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天天在乐团演出,怎么还会这样。”
她顿了顿,眼神落在谱角的一条折痕上,
“其实,只要有人在旁边听,我就会紧张。心口发硬,手心冒汗,呼吸也会变短。除了自己练习的时候,我几乎没有真正轻松过。”
她说到这里,语气压得更轻:
“我天生心理素质差一些。为了能在舞台上不出丑,这些年费了很多劲。别人说多演就习惯了,可我从没习惯过。我只是学会了用别的方法压下去。”
江临舟静静地听。
“在乐团里不一样。”
林筱抬起眼睛,目光闪过一丝亮意,像是在向自己证明什么,
“只要音乐开始,只要和大家一起走,我就会被推着往前。节奏在前面带着,我就不会再想自己心跳快不快。那时候我也紧张,但像是被麻痹了,能沉进去。”
她停了停,抱紧怀里的谱子,声音低低落下:
“可一旦是这种……真正关乎自己、关乎未来的生死关头,舞台上那种麻痹就没了。紧张感会一股脑涌回来,比平时更重。”
江临舟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
他忽然想起与陈雨薇同台演出四手联弹的那个时候。
在江临舟的记忆里,陈雨薇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那是他们上台前,她望向幕布缝隙透出的光,轻声对他说:
演奏永远不会无聊。每一次站在那片光明前,她都觉得心脏跳得过快,像兴奋,也像害怕。那种感觉令人上瘾,再痛苦也舍不得丢掉。
当时他只是随意听过,并没有太在意。
可如今听着林筱的解释,那句话忽然清晰地浮了上来。但他又能隐隐感受到两人的不同。
停下时,墙上的钟刚好往前挪了一格。江临舟把谱子压在台灯底座下,随手把那只白瓷杯挪到一边。
“休息一下,等会再来一遍吧。”他说。声音不高,却把房间里那点漂浮不定的空气压稳了。
林筱轻轻点头。她把手背在身后,肩膀往后收,像是在让背部放松,却没真正放下来。
她看着台面,眼神略空,指尖沿着谱子边缘慢慢滑动,来回两次,像是在找什么边界。
“你还好吗?”江临舟问。
她“嗯”了一声,又摇头,像意识到这两个动作互相抵消,嘴角用力抿了一下,才开口:
“感觉顺利是顺利。可我还是觉得心里发紧。”
她把一句话说得很轻,说完低下头,好像怕它在空气里待久了会变成别的东西。
“说说看。”他说。
沉默在两人之间停了一会儿。走廊里有人经过,从门缝边飘过去,又远了。屋里的钟继续滴答,像在提醒时间确实在往前。
“这对我来说,每当遇到重要的人生大事。”林筱终于开口,“就是那种??一想到就会突然喘不过来气的事。”
她抬眼看他,目光一下子直了:“你不怕。你还有一年。你有时间。可我没有。青春就这么点,错过就没了。”
江临舟笑了一下,像是习惯性地把情绪收平:
“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压力。等你走过去,再回头看??”
“可我现在就在这儿。”她打断,语气并不尖,只是太认真了,“你站在远一点的地方,说‘回头看’,我听不见后面那部分。”
屋里安静下来。窗外有风推了几下梧桐,影子在玻璃上轻微抖动。江临舟看着桌面那道褪色的划痕,有一瞬间不知道要把话放在哪里
“今天就这样挺好。”他只这么说,“状态很稳。”
林筱没接话。她把谱子翻回封页,又翻开,再合上。动作不大,但像是解决不了的心事在手里来回移动。过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努力换了个轻一点的调子:“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矫情?”
“不会。”他说,“你只是很在乎。”
她“嗯”了一声,像被这两个字推了一下,往前微微迈出半步,又退回来。她看向窗外,光照在她侧脸上,有一点苍白。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把刚才那团说不清的东西压进胸腔里。
“要不要再来一遍?”江临舟问,
“好。”她答得很快。
再次合上谱子,空气又沉了一瞬。
江临舟点了个头,抬手示意。林筱把指尖放到键盘上,呼吸轻轻停顿了一下,随即跟着他进入第一句。
音符顺畅地铺开去,没有明显的失误。节奏紧紧相扣,呼吸和换踏也比先前自然。可演到中段时,江临舟心里还是升起了那种微妙的不满足。仿佛所有东西都在正确的位置,却缺了一口能把气息提起来的风。
林筱的手指依旧稳,但她的肩膀始终微微僵着。那份紧张没有完全被压下去,就像隐藏在底层的沙砾,演奏表面平整,却带着细微的不顺。音与音之间的衔接少了一点灵动,像水流被看不见的石头绊了一下,再努力顺过去,也总留痕迹。
一曲结束,琴弦的余音消散,屋子里又回到安静。
江临舟没有立刻说话。他看了看林筱,她低头盯着自己手指,好像也察觉到了问题。那不是技术,而是她胸口始终压着的那团紧。
“还是差点什么。”江临舟缓缓开口,语气不重,却把结论落了下来。
林筱抬头,眼神里闪过一点无奈。她咬唇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空气里静了一会儿,只听见墙上的钟声在滴答。
江临舟收起手,合上琴盖,语气放得很轻。
“今天就到这吧。”
林筱怔了一下,还以为他要再提细节。可见他神色平平,没有批评,也没有勉强。
“走吧,出去散散步。”
他站起身,把椅子往里推了推。房间里闷得很,窗外却有风声从梧桐枝间掠过。
林筱抱着谱子愣了片刻,才低声“嗯”了一下。
她跟在他身后,推门出去。走廊里的灯比屋里亮,冷白色的光落在两人肩头,把方才那股压抑感冲淡了些。
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
他们没有急着说话,像是把琴房里没解开的心绪都暂时留在了身后,只让风和夜色替他们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