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宿舍楼早已熄灯,窗外只剩下一片沉沉的墨蓝,偶尔有巡夜宿管的手电光柱短暂地划过,像一道无声的闪电。
江临舟平躺在床铺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被窗外微光勾勒出的模糊纹路。
李锐在床铺早已睡得酣熟,发出均匀而轻微的鼾声,更衬得这一方天地寂静得可怕,静得他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里流动的嗡鸣。
然而他的内心,却远比这寂静喧闹千百倍。
白天的琴声还在耳蜗深处轰鸣,斯克里亚宾那充满挣扎与激情的音符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神经末梢。
那份不受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激情退潮后,留下的是更加清晰而狰狞的礁石。
那些关于林筱的,被他刻意压抑、试图忽略,却在此刻夜深人静时疯狂反扑的思绪。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和痛苦。
这种痛苦并非来自唐屿的严苛,也非练琴的枯燥,而是源于自身情感的失控,源于那个仅仅出现短短时日、甚至可能只是他过度疲惫大脑产生的美好幻觉,便轻易在他严防死守的内心撬开一道缝隙的女孩。
江临舟试图为自己的抗拒找到一个理性的支点。
他告诉自己,他的选择是冷静的,是基于一种必要的判断。他的人生好不容易才走上正轨,目标明确,不容有失:他必须专注于音乐,不能再出任何差错。而实现这一切,需要极致的冷静和严格的自律,不能有任何分心。
林筱的出现,却成了一个他未曾料到的变量。
她那种莫名的笃定,让他感到不安,仿佛能看穿他努力维持的平静。她那个短暂的触碰,也在他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异样感。最让他不知所措的是她那份突如其来的信任,这让他感到压力重重。
他认为这是一种干扰,是他严密计划中的一个不确定因素。他需要的是专注和可控,而不是这些扰乱心绪的杂念。他只想尽快抹平这些涟漪,让一切回到原本清晰、冰冷的轨道上去。
他试图这样说服自己,认为自己的抗拒是合理且必需的。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情绪却在心底隐隐作痛??他发现自己竟会不由自主地回想那个傍晚,甚至贪恋那份短暂接触带来的暖意。
这种矛盾让他感到困惑。他的理智在清晰地分析利弊,但他的情感却似乎在别处徘徊。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冷静,这种认知本身,就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一次都没有。
她就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彻底消失在他的日常生活里。走廊没有,琴房没有,食堂没有,操场也没有。
他有时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穿着藏蓝针织衫、格子裙的身影,但每次落空,都让那份原本就模糊的记忆变得更加不真实。
那一切,那个落日熔金的傍晚,那些关于记忆与自我的对话,那句笃定的“我总觉得”,还有指尖那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
会不会真的只是他压力过大产生的错觉?一场过于逼真、以至于残留了强烈情感后遗症的梦?
这种不确定性,加剧了他的抗拒。他憎恨这种失控的感觉,憎恨自己的心神会被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或者存在过又迅速消失的幻影如此轻易地扰乱。
他只想把她带来的所有涟漪都抹平,让一切回归到他可以预测和掌控的、坚实而冰冷的轨道上来。
但另一方面,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情绪,却在悄悄啃噬着他。
他竟有些贪恋。
贪恋那个傍晚稀薄而干净的空气,贪恋那双看着他、盛着毫无保留信任的清澈眼睛,贪恋那句轻得像叹息却重如千钧的“我总觉得”,甚至贪恋那短暂到近乎虚幻的指尖相触时,所带来的那种触电般的悸动和温暖。
那是一种他两世为人都极少体验过的、纯粹而不掺杂质的连接与认可。
那种信任无关他过去的狼狈,也无需他未来的荣光,仅仅是对他此刻的存在。
他是江临舟,他只是那样弹着琴。
就毫无保留地交付了。
这感觉像雪地里偶然尝到的一口蜂蜜,甜味还未散尽,寒意却更深刻地渗进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羞耻的渴望:希望那是真的,希望那一瞬间的暖意能留得再久一些。
正是这丝渴望让他格外厌恶自己。
他怎么会变得这样动摇?那个心无旁骛、意志坚定的自己去哪了?
难道重来一次,带着过往所有的教训与决心,却仍然抵不过一场似是而非的相遇?
两种念头在他心里反复撕扯:一边是理智的、自保的、冰冷的,不断告诉他那不过是幻觉;
另一边是柔软的、冲动的、带着温度的,固执地守护那个傍晚所有的细节和感受。
他试着用记忆里的冷遇来扑灭这点心动。
那些无人回应的琴声,那些失望的眼神,那些破碎的梦想。
可这一刻,那些灰暗的旧事,竟都比不过路灯下那个女孩转过身来、眼带笑意说
“你一定会”的模样。
这个发现让他骤然心惊。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铁架床随之发出细微的声响。对床的李锐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翻过身又睡了。
江临舟深吸了几口冰凉的空气,试图压住心里那阵慌乱。他光脚踩在地板上,透过袜底传来瓷砖的冷意,让他稍稍冷静了些。
窗外夜色沉沉,没有黄昏,没有梧桐树,也没有那个穿藏蓝色毛衣的身影。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可他心里仿佛刚经历一场海啸。那个关于“她是否真的存在”的疑问非但没有平息混乱,反而将他推向更深的迷茫。
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一旦心里裂开一道缝,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完满。
他既不能彻底证明那是错觉而果断舍弃,也无法确认那是真实而坦然接受。
他卡在真实与虚幻的缝隙之间,进退两难。
而这种悬而不决、无处求证的状态,或许才是最折磨人的。
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比起明确的敌人,更难应对的是自己这颗因为一个幻影而彻底失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