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舟的手指终于落下。
第一个音符并没有急切,而是带着克制的重量,稳稳嵌进弦乐织就的声墙里。
乐团的长线正拖着,他的旋律像一道锋利的笔锋,掀开层层涟漪。
气息顺畅,音色干净。台下的赵一鸣几乎屏住呼吸,觉得这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
可很快,指挥的手一顿。
“停!”
指挥举手,乐团和钢琴声戛然而止。他偏头看向江临舟,语气不重,却带着明确的要求:
“这里的呼吸要再放开一点。你听弦乐,他们的线条在往外托,你的节奏还收得太紧。”
江临舟轻轻颔首,重新调整姿势。没有辩解,没有犹豫。
再次起落,旋律变得宽广,和乐团的呼吸更贴合。指挥这才点头,示意继续。
排练的节奏就是这样。
曲子刚刚推进不到两个乐段,又一次被打断。
“这边的装饰音太急了,不要只顾手快,要和木管的呼吸合拍。”
“第三个和弦,左手要更清楚地落下来,让低音撑住。”
每一次停下,都伴随着指挥的手势和简短提示。江临舟几乎没有反驳,只是凝神倾听,记下要点,再从断点重新开始。
他的演奏并不显得慌乱。即便不断被打断,每一次重新弹下去,依旧能很快进入状态,音色与力度保持一致,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严格的拆解。
乐团的成员们最初还有些散漫,随着一遍遍反复,神情渐渐认真起来。弦乐手微微点头,木管之间互相对视,开始认真调整呼吸。
台下的赵一鸣看得心里发紧。
他从未见过同龄人在排练时还能保持这种冷静。不是没有失误,而是失误被点出来的那一瞬,江临舟就立刻把自己归零,再一次进入。
仿佛那架钢琴并不是试探的乐器,而是已经和他呼吸一体。
这并不像十几岁的少年,更像是一个在舞台上经历过无数次修整的职业演奏者。
乐团再一次停下。
大厅里回荡着余音未散的弦声,指挥放下手,眉头微微皱着,却很快舒展开来。
“很好。”他看向江临舟,声音比先前放缓,“你反应得很快。每次提示都能立刻调整过来,而且音色保持得很稳。”
他抬起指挥棒,轻轻比划了一下:“接下来,我们从中段再来一遍。注意,左手和大提琴的呼吸,要更有粘连感。你听弦乐,他们是托着走的,不要急着往前推。”
江临舟点头。指尖还停在琴键上,却已经在心里默数乐句。
重新开始时,钢琴的声音与弦乐低声部交织在一起,果然更为贴合。那种细微的呼吸契合,让台下的赵一鸣听得心里一震。
指挥的眼神亮了一下。
随着音乐往前推进,他时不时抬手叫停,指出某个呼吸需要再放松,或是装饰音要让乐团听得更清楚。可每一次,他都能看到江临舟立刻修正,几乎没有多余的犹豫。
渐渐地,指挥原本挑剔的神色少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愉快的专注。
“很好,就是这样。”
“嗯,这里你抓得很准。”
“好,和乐团的气口已经对上了。”
短短几十分钟,他从不断打断,到偶尔停下确认,最后甚至只是用眼神示意,便能与江临舟完成配合。
“不错。”他目光沉稳,却透出几分赞许,“你的准备非常充分,和乐团的融合也超出我的预期。”
指挥顿了顿,又笑了一下,语气比刚才更坦率些:
“第一次彩排,我一般都会把要求放得很低,先看演奏者的基本功底,所以中途不会频繁打断。可见识到你的实力之后,我才逐渐把你当作职业演奏者来对待,才会一遍遍抠细节。”
他轻轻点头,神情带着几分欣慰:“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反应依然这么快,和乐团的呼吸还能保持住,这很难得。”
乐团里有几位乐手对视一眼,神情间也流露出认同。
有人低声附和,有人轻轻敲了敲琴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认可。
江临舟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可台下的赵一鸣,却在这一瞬清楚地感受到,指挥眼中对江临舟的满意,与自己刚才完全不同的处境。那是一种“被认可”的氛围,而这位同龄人,理所当然地站在其中。
江临舟听完,只是礼貌地笑了笑,神情不卑不亢。
“谢谢老师指点。”他语气平和,没有因为赞许而显得得意。
他随即翻开谱子,手指轻轻点在某一行上:“这一段和弦的衔接,我刚才处理得还不够顺,能不能从这里再来一次?”
指挥愣了愣,随即眼神里闪过一丝欣赏,抬手示意乐团。
“好,从这里开始。”
合奏声再度响起。
江临舟的手指稳稳落下,每一个音都比之前更聚拢,更清晰。他主动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觉得不够完美的地方,一次次去修整,直到和乐团的声部衔接得无懈可击。
大厅里的空气渐渐凝固,乐团成员们的态度也在潜移默化中转变。最初,他们是因为指挥的要求而认真,此刻却因为江临舟的自我要求而真正投入其中。
彩排的节奏并不轻松,却在这种专注下逐渐顺畅起来。
最后一个和弦在空气里缓缓沉落,大厅瞬间安静下来。
指挥轻轻收回指挥棒,环视一圈,随后点头道:“很好,今天到这里。”
乐团成员们纷纷放下乐器,有人伸手活动手腕,有人低声和同伴交流,却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江临舟。那不是随意的瞥视,而是带着几分认可的注视。
有人朝他点点头,有人轻轻敲了敲琴弓,算是一种无声的鼓励。
江临舟站起身,转身面向乐团,微微鞠躬:“谢谢大家。”
声音不高,却清晰而郑重。
他收好谱子,动作干净利落,不带多余的姿态。礼貌笑意还在,却已迅速归于冷静。
台下的赵一鸣忍不住抬直了背。刚才整个过程,他看得几乎忘了呼吸。此刻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心口发热,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比自己演奏还要紧张的考验。
“辛苦了。”指挥下指挥台,与江临舟短暂握了握手,眼神依旧带着几分赞许。
“你很有潜力,继续保持这样的状态。
江临舟点点头,神色平静。
“会的。”
说完,他抱着谱子走下舞台。大厅的空气还残留着方才音乐的余温。
赵一鸣下意识站起身,攥着谱子,迎上前去。
他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眼神专注,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