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舟醒得很早。
宿舍还是一片灰暗,只有水壶轻微的咕噜声在角落响着。
李锐蒙着头睡在对床,被子隆起又塌下,偶尔翻个身,床架吱呀响一声,又归于安静。
墙角堆着一包空水瓶,一支笔掉在书桌上,一半悬在空中。
他坐在床沿,听着这些熟悉又破碎的细节,忽然想起上一世的这个早晨。
一切看起来都差不多:清晨的空气带着潮气,室友打呼噜,寝室楼的水管有点旧。
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出门,没有去比赛,也没弹琴。
高二那年,比赛通知贴出来时,他看了一眼就走开了。
班主任问他要不要报名,他随口说“不打算参加”。理由他想都没想,像是本能地拒绝了一切“需要动真格”的事。
那段时间,他每天照常上课、回家,琴也还弹??只是随便弹,像是在证明“我还在练”,但自己也知道,全没往心里走。他骗过了别人,也骗过了自己。
直到那通电话打过来。
他已经不想再记电话的内容,但那个夜晚的感觉??像什么东西一下子崩了??他至今忘不掉。
他第二天去了琴房,想试着重新来一遍。
手刚放上琴键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错过了很多东西。
听觉退了,手感生了,注意力也浮得厉害。每个音都像踩在沙地上,没有重量,也没有目标。
他那天弹了不到十分钟就停下来,坐在琴凳上发了很久的呆。
那不是“时间来不及”,是他真的落后了。
一整段本可以用来累积、提升、拓展的时间,他全浪费掉了。
后来他试着追赶。
每天十个小时,练到指尖发麻。
他在技术上追回来很多东西:控制、记忆、分段的逻辑判断。
可他知道,还是少了什么。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知断层。
有些声音,他以前是能“听进去”的,像有一道看不见的线,从耳朵穿过意识,直达心里。
他能立刻分辨出句子里的重量、色彩、趋向,像看一幅画能知道它往哪里去。
可后来再听,就像隔着一层玻璃。
声音还在,结构还在,但那个曾经自然而然就能“听懂”的入口,关了。
他开始依靠理性判断去复原那种听觉结构,用分析代替感知,用图纸代替直觉。
他学会了“修复”,却再也没有真正“打开”过。
他甚至不确定,那种打开的状态是不是只属于某个年龄、某段时光。
所以这一世,他不想再错第二次。
现在他提前一个月排好了曲目,结构推演过三轮,试录了两遍,对每段的用时和体能消耗都有过精确估算。
他站在这一刻,是清醒的、有准备的,而且愿意为这个准备负全部责任。
他合上笔记本,背包里只带了谱子、录音笔和铅笔,没有多余的东西。
江临舟将杯子放回李锐桌上。
“昨天借的。”他说。
李锐眯着眼扫一眼,“我还以为你带去当护身符了。”
“洗干净了。”
李锐坐起身,靠在床栏上,看他弯腰系鞋带的动作,忽然问:“你今天复赛吧?”
“嗯。”
“你紧张吗?”
“还好。就……像提前准备了一场发言。”
李锐眨了眨眼:“你现在说话越来越不像学生了。”
江临舟没接话,把水壶灌满水,关好琴包的拉链。
李锐打了个哈欠:“记得回来告诉我你发言讲了啥。”
“好。”
“把我杯子放好。我晚上还要用。”
“知道了。”
江临舟轻轻带上门,背影没什么特别,只是比平时更沉静一点。
?
学院录音厅在东楼地下,原是专业录音用的演播空间,后改装为比赛专用场地。
没有观众席,评委位于隔音玻璃后。
签到处贴着参赛顺序表。
他扫了一眼,自己是第五位。已经有人到场等候,走廊里很安静,只能听见工作人员翻资料的声音。
他在表格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下一个名字,是??“周明远”。
他看到的那一刻,没有任何表情波动。
但耳边刚好传来一段声音,从不远处的半掩琴房门缝里传出。
勃拉姆斯,《帕格尼尼变奏曲》第一册终段。
左手琶音跳动干净,右手和声线理得极稳,速度近乎机械,但不迟钝。
江临舟站在原地听了几秒。
他知道这是周明远。
节奏干净如数轴,分句精准,重音设计毫厘不差,像整齐堆叠的积木块。
每一块都在它应在的位置。
没有光芒四射的爆点,也没有失控的瞬间。
如果要评委打分,他们会松一口气:这是一个不需要担心的选手。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像是一个完美还原建筑图纸的工匠,每一条梁线都精准落地,每一个细节都遵循公式。
作品本身无可挑剔,却也没有留下任何空隙,让听者能进入其中。
江临舟听了几秒,没有多做停留,只在转身那一瞬间,隐约感到一点紧绷。
不是心理上的。
是他很清楚,以自己现在的手部状态,连续完成那种幅度和密度。
还不够。
他离那个强度,还有一段距离。
等候椅上的时间是静的。
江临舟坐下,翻了翻谱子,又合上。纸张有些软,边缘卷起,上头的铅笔痕迹已经被擦掉重写过好几次。
这套曲子他弹过至少四十遍,不止一次是整套连续试演。
每一段体力分布、气息落点、听觉集中区,他都划过。
他甚至统计过:“哪一页翻谱最容易被卡住”、“哪一段结束后最想喝水”,以及“哪几组踏板有踩偏风险”。
这就是他的备赛方式。
不是“靠感觉”,是“靠结构”。
这和他上一世截然不同。
上一世的他也能弹得“不错”,但从没想过去验证这些微小细节的意义。
他以为音乐就是天赋与表达。但现在他知道,表达本身,也需要施工图纸。
他从包里取出录音笔,检查电池电量,又重新摆正谱子位置。
突然有脚步声靠近。
他抬头,看见陈雨薇。
她穿着深蓝色连帽衫,头发扎得很高,眼神比平常更沉静,像是刚从极度专注中走出来。
“你今天用谱?”
“备用。”
他侧头看了她一下,“你上去前是全背?”
“嗯。”
“很难背吧。”
她没立刻回应,只是打开水瓶喝了一口水,点了点头。
他没接话。她也没继续说。
两人安静坐着,像是已经各自走进自己的声音里。
远处传来工作人员叫号的声音,又被关门声切断。
江临舟看了一眼腕表,静静把谱子收回包里,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
?
等候区的钟走得很慢,墙上的数字表亮着“09:57”。
一名工作人员从演奏室方向走来,对他轻声道:“江临舟,准备一下。”
他点头。
手掌撑着膝盖起身,把谱子捧好,确认背包放妥。
走廊的灯光是温黄的,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他走向演奏室,一步一步。
推开门,轻轻带上。
整个房间像是静止的容器。
评委三人隔着一层玻璃坐在对面,灯光打在他们面前的评分表上。
唐屿低头思考着什么,林哲远正翻看笔记,徐柏年手里拿着一根笔,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哼什么音。
江临舟没有看他们。
他走到钢琴前,打开谱架,调整琴凳高度,坐下。
呼吸调整三拍,眼睛闭了一瞬,双手放在大腿上,平放,静止。
然后,举起。
第一颗音落下。
音太轻,像是没有起始。
但空气动了一下。
江临舟听见了,也跟着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