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舞台右侧,管弦乐队已就位,灯光缓缓亮起。
台下的观众席安静得几乎听得见呼吸。评委席前的灯还未完全亮起.
但江临舟能感受到那几道目光的存在??林哲远、唐屿、徐柏年,和他曾无数次设想过的那个舞台焦点,此刻全部真实地汇聚在他身上。
他向台前轻轻颔首,步伐平稳地走向钢琴。
每一步都轻,但落得很稳。
他不急着坐下,而是先站在琴前,看了指挥一眼。
指挥是那位年纪稍长、动作克制的老师。
排练时,两人仅做过三次眼神交流,却已达成某种默契。
他坐下,轻轻调整琴凳高度。
长笛手在左前方,正低头擦着笛头。
她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抬头,与他对视片刻。她没有微笑,只轻轻点了下头。
江临舟也点头回应,然后慢慢低下头,把右手搭在膝上,闭上了眼。
肖邦《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是一个漫长且层层递进的结构。
他熟悉这个乐章的每一页,甚至是每一个过渡页上的空白。
他知道,这段时间属于管弦乐团。
管弦乐队引入部分响起。
低音弦乐厚重而有力,音流自舞台中央徐徐铺开。
铜管在之后缓缓加入,弦乐小组则迅速展开了第一段主题的细节。
舞台上每一个呼吸都被纳入节拍的纹理之中。
江临舟并没有放松。他知道,他还未真正“登场”,但舞台已开始向他靠拢。
他轻轻擦了擦手心,动作不急,只是顺势掠过裤缝,像是不愿让汗迹沾上琴键。
舞台灯光在这一刻略有升高。
他抬眼,看见灯影在琴盖上流动像水波,也像他脑中那条尚未走完的结构线。
乐队奏至接近钢琴独奏段前的尾声。
铜管吹出最后一次动机,接下来便轮到他了。
他深吸一口气。
不是为了稳住气息,而是为了放下。
把那些来自上一轮的念头、训练中残留的肌肉记忆,统统清理干净,只留下现在。
他的双手落在琴键上。
第一段独奏旋律落下。
音色清透,略带一丝迟疑。
他没有急于宣示主导权,而是以一种极为节制的方式进入主题。
他知道这一段旋律的空间很宽,可以大,也可以小。
决定权在他,但他没有选择张扬。
指尖轻巧地扣住旋律边缘,左右手在弱拍上的交替恰到好处地掀起旋律的弧线。
他没有加重踏板,也没有故意放慢节奏。
钢琴像是顺着乐团最后留下的线索,悄无声息地接了上去。
唐屿在评委席微微前倾。
他注意到江临舟的开场与前两位并不相同。他并没有喧宾夺主的感觉。
反倒像是刻意不让自己成为突兀的主角。
他喜欢这样的进入方式。
就是这个进入,异常地稳。
林哲远则注意到他在装饰音的处理上极为克制。
尤其是第一段快速音群,并没有追求响度,而是追求一种极轻却完整的存在感。
晶莹剔透。
像水滴滑落琴弦,不留痕迹,但力道刚好。
江临舟的脑中没有太多想法。
节奏自指尖涌出,乐句推进时,他有一瞬的迟疑。
并非技术问题,而是意识到,情绪和结构正在拉扯。
他的左手突然有一个极微的提早,右手旋律因而略有迟滞。
可他没有去掩饰,而是选择让整个小节稍稍松一拍,把错位变成一种结构性的间隔。
这不是技巧上的调整,而是意识的顺从。
他在接受自己的动摇。
然后他释然了。
音乐继续推进。他的手指重新找回那个适配的节奏点,与乐队重新合流,默契逐步回归。
第三页末尾,他进入到带有装饰音和八度快速跑动的段落。
这段是演奏中最容易出错的地方,但他没有再迟疑。
相反,他像是突然听见了某种呼吸节奏。
不是自己的,而是台下乐团低音提琴组的分句。
他顺着那股线索,拉住节奏,以一种极精确的角度完成了下一个和弦交代。
音乐再次向前。
乐团重新加入,节奏推进,他随之而行。
左手在中低音区编织出完整的支撑结构,右手则在旋律线中游走。
控制极度紧凑,每一个装饰音都像被事先规划好的呼吸点,既不多余,也不急促。
他的演奏并不求快,而是求准、求稳。
克制,是他此刻最大的策略。
评委席上,林哲远笔端一顿。
他注意到江临舟在进入第一主题发展段时,特意压了速度,将右手的装饰音延后半拍,形成了一种反向的张力。
那是一种极难把控的处理,若失控,整段就会倾斜。但江临舟压住了。
他不是用技巧,而是用结构意识从源头上控制了声音的重心。
唐屿看得极细,他的目光锁在江临舟右手的第二指节。
那里的发力方式发生了细微变化:不是抓,而是托。
他正在调整触键的下压速度与释放幅度,以配合此刻舞台空间的反射特性和琴键的回弹反应。
这种调整,只有对现场声学结构极为熟悉的演奏者,才能在演奏过程中迅速完成。
不经停顿,不动声色。
音乐推进到第一乐章的尾声,节奏略紧,铜管与弦乐交织的层次逐步压缩。
江临舟的手臂顺势一收,最后一组和弦干净利落地落下,不拖,不留。
终止音停住的那一刻,舞台上空出现了一个极短暂的真空。
没有音响,没有呼吸,仿佛连空气都迟疑了一拍。
评委席前无人鼓掌,观众区也仍在寂静中等待。
江临舟没有起身,只是轻轻抬手,缓缓地放在膝上,像是在让身体回到节奏之外。
那一瞬间,他的心跳突然变快。
不是紧张,而是一种回忆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
前一世的现场,他的独奏刚刚开始便出现小错,随后整首曲目节奏混乱,弦乐与钢琴彻底脱节,最终只能草草收尾。
他记得那场失败时,聚光灯从偏左侧打下,照得键盘反光刺眼;
白键在视线中像被涂了一层雾蜡,触下去发涩。
指尖因出汗略微打滑,每一个八度都踩得不稳。
那次失败,成为他很久以来不敢触碰的灰影。
这一瞬,那灰影仿佛回来了。
他望向钢琴盖上那道被灯光切出的反光线,竟感到一丝恍惚。
如果又出错怎么办?
可这一次,他没有去阻止那道记忆的浮现,也没有急于压下这股波动。
他只是很轻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在清理一段不需要带入下一个乐章的杂音。
然后,他低头,缓缓挪动左脚调整踏板角度。
长笛手这时也看向他,两人隔空对视,像是确认彼此还在舞台的节奏之中。
指挥向他投来一个极轻的点头。
江临舟回礼,右手搭上琴边。
第二乐章,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