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外天色微暗。
江临舟坐在琴凳上,手边摊开着一叠厚厚的谱子,页角略显卷曲,像是被翻阅过无数次。
他没有立刻翻页,而是盯着那张封面发了会儿呆。
曙光杯的参赛形式比星河杯复杂些。
每位选手必须准备:
一首自选协奏曲;
两首风格迥异的独奏作品,分别安排在初赛和复赛演出;
评审要求不仅限于一场独奏,而是包括独奏与协奏的双重比拼。
并在曲目设计中,明确要求风格跨度与表达深度的双重体现。
唐屿写给他的一句话被他反复看了几遍
“不是只弹你擅长的,而是弹你认为最能表达你是谁的。”
江临舟已经反复琢磨过这句话。
这几天,他从练琴间隙抽空翻谱。
拉赫玛尼诺夫、舒曼、巴托克、勃拉姆斯、梅西安……
他试图从这些庞大系统里找到一种足够个人、又不落入已有印象的声音结构。
有些曲子弹得动,但他知道,那不是他说话的方式。
有些曲子很难,但他反倒迟疑。
不是因为怕难,而是怕为了展示能力而失去了表达本心。
今天摊开的这叠谱子,是他最终留下的三组核心候选。
独奏部分,左边是斯克里亚宾的《第五钢琴奏鸣曲》,右边是舒伯特晚期的《即兴曲》Op.90 No.3
他不是没想过选更热烈的曲子,比如李斯特或普罗科菲耶夫,但他最终停留在这两部作品面前。
斯克里亚宾的“第五”,像是火山之下的冷光。
极端技巧与神秘诗意并置,开篇那句
“Je vous appelle vers le mystère.”
“我召唤你,进入神秘之境。”
简短却致命,几乎是他内心某种挣脱感的隐喻。
而舒伯特,则是他前世从未认真理解过的作曲家。
那首即兴曲不炫技,也不声张,却拥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
仿佛越简单,越能触到人内心深处的某种柔软。
风格跨度巨大,一个是带着昏暗光焰的神秘主义者,一个是沉静而绵长的叙事者。
他选择它们,更多是为了在赛场上还原他真正的面貌。
而在协奏曲部分,他早早就定下了选项:
勃拉姆斯《第一钢琴协奏曲》。
这是一场硬仗。
不仅因为技术密度和乐队结构极为复杂,更因为这首作品的气质本身就不讨喜:
冷峻、理性、不解释。
但江临舟恰恰被它的克制之下的悲怆所吸引。
第一乐章沉重如石,像是人生中那些无法绕开的压力与阻力;
第二乐章仿佛某种祈祷,平静,却不是逃避,而是一次短暂的回身凝视;
而第三乐章,则如一段必须走完的旅程,即便疲惫,也只能咬紧牙关,维持前行的节奏。
这套结构,不是单纯的情绪宣泄,而更像一种秩序。
他在重来一遍人生的路上,不得不按着这样的顺序,把一切重新经历一遍。
他不是第一次听这部作品,也不是第一次练习其中片段。
但此刻重新捧起乐谱时,他第一次意识到:
他已经准备好用自己的方式,去把这座山背下来。
他闭上眼,轻轻吸了一口气。
没有立即弹,也没有急着翻页。
他只是想象??假如舞台就在眼前,假如评委就在身后,假如台下坐着的,是曾经的傅义老师,是唐屿,或者是所有曾对他说“不够”的人。
他究竟想弹出怎样的声音?
风,从窗缝间拂进来,带着一点点凉意。他睁开眼,把斯克里亚宾的谱子翻到第一页。
指尖落在谱面上,轻轻划过那句题词:
“Je vous appelle vers le mystère.”
我召唤你,进入神秘之境。
江临舟默念了一遍,唇角轻轻一动。
他知道,就是它了。
他在谱架前多停留了几秒,眼神扫过斯克里亚宾那句隐晦而笃定的题词,像是在用眼神将其刻进脑中。
没有再弹。
指尖离开琴键的那一刻,空气仿佛也随之松动。
他知道,今天时间差不多了。
指尖从琴键抬起的瞬间,琴房归于静默。只剩空调的低鸣和自己略微发烫的掌心。
他看了眼表。
差不多是时候了。
前两天校务处贴出通知:因曙光杯决赛将在学校音乐厅举办,负责现场伴奏的职业交响乐团将于本周起进驻琴房进行排练。
琴房将被部分腾出,供乐团演奏员提前熟悉空间与声场。
他原本以为今天无法练琴,没想到这间琴房还空着,才临时挤出一段时间。
如今刚过四点,乐团多半已经到校。
江临舟刚合上琴盖,准备离开。
门外的脚步声却先到了。
他本以为是乐团的人,谁知敞开的门外,是个年纪很小的女孩。
她穿着皱巴巴的格子裙,背了个比自己还大的帆布包,头发乱糟糟地扎成两股。
进门后像巡视地盘一样环顾四周,走到钢琴边,站定。
“你练完了吗?”她仰头问。
江临舟笑着点点头:“是呀。”
“好啊。”
她嘟囔了一句,又开始蹭着墙边走,似乎在看什么。
江临舟原本已经背起背包,但见她小小一个人站在琴边没动,还是停了下来:“你找人吗?”
“没有,”
她把帆布包往琴凳上一丢,自己却没坐,“我只是先过来看一下这琴。乐团马上来。”
“你是……?”
“我是跟着来的。”她说得理所当然,又补了一句,“我妈在里面,拉那种放在肩上的琴。”
江临舟点了点头。
她忽然又看向他:“你平常都在这弹?”
“最近是。”
“怪不得门把手那么滑。”
江临舟没接这句。
她把脚尖踢着地砖边线,像在玩某种只有她知道的游戏。
然后突然停下,看向他:“你弹琴的时候,眼睛为什么闭着?”
江临舟被她这句问得一愣,随即挑了挑眉,打算逗逗孩子玩:
“大师都闭眼弹琴,越陶醉越好,你没听说过啊?”
林知遥摇摇头,一脸认真:“我弹琴的时候都是睁着眼的,要看谱。”
“哦。”
她不再追问,反而走过去摸了摸琴壳,
“这台还可以,但有一点点涩。你有没有弹过完全白色的琴?”
“没有。”
“我想有一天弹一台粉色的。”她说完就自己笑了起来,“虽然我妈说那是玩具。”
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个疲惫但温柔的声音唤道:“知遥!”
是长笛手。
你又乱跑?”
“我没有。”知遥回得干脆,“我在等你。”
林筱朝江临舟点点头,略带歉意:“不好意思,我妹总是这样。”
“没事,小孩子都这样。”
她看了看妹妹,又低声解释:
“我妈也在团里,拉小提琴的。知遥今天非要跟来,说想看看我们排练。反正也没人管得住她。”
江临舟笑了笑:“没关系,她也没闹腾。”
林知遥倒是毫无负罪感地抬起头,
“我妈说不许我乱跑,但她自己都走得比我慢,我当然先进来了。”
林筱轻轻叹了口气:“你别理她。”
“我也没说错话呀。”
小女孩理直气壮地拍了拍包,
随后像个小大人一样对着江临舟点评道。
“你弹得还可以,可是琴好像不太开心。”
江临舟一怔,没接话。
林知遥却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踩着地砖的接缝线走出门外。
她走到门边,又忽然转头朝他摆摆手:
“听起来怪费劲的,感觉没我厉害。
说完,她飞快地跑远,像阵风一样消失在走廊尽头。
琴房一时间静了下来。
林筱轻声道:“她平常不会乱跑的,今天是我妈在这,她非要来凑个热闹。”
江临舟点了点头,语气平和:
“没关系。”
林筱抿了抿嘴,还是补了一句:
“她不是故意冲你说这些,小孩有时候……想什么就说了。”
“我明白。”江临舟看向窗外天色,
林筱轻轻一笑,没有再多说,转身走进了琴房。
走廊尽头的灯刚亮起,淡黄的光铺在空荡的地砖上。
江临舟站了片刻,才慢慢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