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场室里，后面的选手正依次准备，有的站在门口活动手腕，有的安静地坐着闭目养神。
偶尔有熟人打招呼，气氛比之前要松弛一些。
音乐厅内，掌声还在余音中回荡，偶尔有观众低声议论谁弹得好、谁表现超常。
场外的走廊里，几个负责引导的志愿者聚在一起，悄悄用手机看刚才的片段回放。
江临舟没有去看自己的演奏录影。
他静静靠着窗，远远地看见舞台上换了新的人，钢琴前的身影随着灯光切换变得模糊。
他忽然意识到，舞台上的自己和舞台下的自己，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无论光线怎样，内里的节奏其实早已融在了日常。
等候场区的工作人员过来点名确认，他才提着琴包回到排练室。
房间里座位已坐满，选手们有的脸上带着刚下场的轻松，有的还在默背谱子，准备后面登台。
他没和谁多说什么，只在一角坐下。有人向他竖起大拇指，他只是点了点头。
那种“松弛感”在空气中慢慢发酵，但对他来说更像是潮水退去后的平静
既无波澜，也无遗憾。
江临舟退到音乐厅外侧的休息区，靠在落地窗旁，手中还握着谱子。
大厅外的光线比舞台上要柔和许多，有种午后的安静。
他正低头翻手机，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从大厅那头急匆匆赶来。
那人步伐比往常快了许多，肩上背着乐器包，长发扎得干净利落。
她像是刚赶到，脸上仍是惯常的冷静，动作里却隐约有些急促。
江临舟认出是林筱，便主动朝她扬了扬手：“林筱？”
林筱这才停下脚步，稍作喘息，点点头。“你也在这，刚弹完吗。”
“嗯，刚下台。”江临舟顺势寒暄，“你怎么也来了？”
“陪我妹妹来的。”林筱把乐器包靠在椅子上，语气一如既往地简洁。
江临舟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怔，随口问道：“林知遥？她也参赛？”
“对，待会儿就轮到她了。”林筱神情很自然，像在说一件平常事。
他怔在那里，难以掩饰地看了她一眼，又朝舞台方向望去，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她不是才十岁吗？没有年龄限制吗？”
“特例”
林筱点点头
“而且她之前就拿过一些奖她递了作品录像，主办方觉得有资格，就特批了。”
江临舟仍有些愣，“可我怎么没注意到……名单上？”
林筱解释得很自然：“她分在别的组，抽签分组刚好和你错开，名单是前两天才补齐公示的。再说你演前肯定只盯自己组，也没往后看。”
江临舟回想起那份冗长的分组表，确实有一行名字模糊记得，但当时只觉得是普通重名。
谁能想到真的是林知遥。
他忍不住又问：“她自己要求的？”
林筱淡淡点头：“对，家里谁都没逼她。她自己录视频、申请、报了名，一条龙办妥。我妈本来没同意，最后也拗不过。”
休息区前一位选手刚退场，现场短暂混乱，走廊里传来低声议论。工作人员在门口维持秩序，舞台上正在换人。
江临舟望向台口，只见林知遥正被引到候场区。
她身形瘦小，抱着谱子，神情安静极了。和周围那些一脸紧张的少年完全不同，那种淡定甚至不像是孩子。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头有点复杂。
既有敬意，也有震撼，还有一点自己都说不清的怅然。
他下意识低声感慨：“十岁就能站在这舞台，挺厉害的。”
林筱侧头轻声道：“她小时候就不怕上台，跟人说话反而费劲。”
江临舟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只是视线一直落在舞台中央的那个小小身影上。
灯光逐渐变暗，主持人正报出林知遥的名字。
小女孩脚步平稳地走上舞台，神情淡然，动作流畅。
舞台的灯光缓缓收拢，聚在那道纤细的身影上。
林知遥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色连衣裙，步伐轻巧地走到钢琴前。
她的个子矮小，需要踩着踏板才能稳稳坐好。
她将谱子摆正，双手安静地搭在膝上，神情专注到近乎安静，像是在等待属于她的那一刻。
观众席里，有人发出低低的疑问：“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小也能弹？”
有人悄悄侧头看向评委席，想寻求确认。
但很快，空气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台上。
林知遥今天演奏的是莫扎特的A大调钢琴奏鸣曲K.331的第一乐章。
开头主题温柔、明亮，左手伴奏平稳，右手旋律如歌，曲子看似简单，实则极考验线条和句子的纯净。
她深吸了一口气，十指悬在键盘上方，落指第一组和弦时，声音竟出奇的稳。
既没有小孩惯常的慌乱，也没有那种生怕出错的收缩感。
她手型干净，腕部极松，旋律线条像是天生就明白如何在空气里走路。
刚开始的几小节，台下还隐约有窃窃私语。
但等她弹到主部主题第二遍时，现场已然完全安静。
她的乐句处理极其细腻，每一次呼吸、每一处弱奏都自然而然。
左手的分解和弦温柔、结实，右手旋律如同用线缝出来一样，干净、连续、不带任何多余修饰。
在重复段，她悄悄加入一点动态变化，音量轻微加强，情感却没有堆砌。
有评委在此刻停下笔，眉头微微扬起。
中段的变奏部分，技术难度陡然上升。
林知遥的节奏精准到每一个切分音都能听见呼吸，音色处理极富透明感。
她演奏时，整个人微微前倾，似乎是用身体带动音符呼吸。
高音区的琶音段落，她手指翻动灵巧、颗粒分明，听得出是无数日夜的练习，但更像是某种天性使然。
完全没有“紧张用力”留下的痕迹。
有观众忍不住屏住呼吸，连翻动节目册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最后一段再现主题，她处理得比前两遍更克制。
音量降到极低，速度稍微放慢，一种莫名的安静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此刻，连最年长的评委都微微直起身，专注地盯着钢琴上那双小手。
后排原本准备拍视频的家长早已忘记举手机，整场厅堂只剩下琴声在空气里游走。
终止和弦落下，她手指停在键盘上，保持了半秒的静止。
全场安静得能听见呼吸。然后，像被什么点燃似的，掌声在大厅里炸开。
评委席有人回头对同伴低语，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讶；
有同龄孩子睁大眼看着林知遥，神情恍惚
没人再去计较她的年纪。那种“天才”的感觉，是只要见过一次，谁都不会再怀疑的。
江临舟在侧厅看得出神。他很少会被别人的演奏带进这种状态。
林筱轻声呼了口气，语气罕见地带着柔软：
“她舞台上一直是这样，小时候学什么都慢，但一到台上就像变了个人。”
舞台上，林知遥朝观众和评委鞠了一躬，小小的身影几乎要被聚光灯淹没。
演奏时的专注神情还残留在脸上，可等她转身抱起谱子，动作忽然变得有些随意。
她下台的脚步并不像上台那样稳重，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揉了揉裙摆，像是终于放松下来，眼角那抹紧绷的神色也瞬间褪去。
走到后台时，她还不忘回头望了望舞台，目光里透出点懵懂，好像在确认“真的结束了吗”。
这时才露出一点轻松的小表情，像刚完成一场很平常的任务，甚至带了点刚下课的小孩子模样。
有人在侧门处轻声叫她，她才仿佛后知后觉地加快脚步，快步走进了后台的人群里。
那一刻，她彻底恢复了同龄孩子的样子，跟刚才那个舞台上的“小大人”判若两人。
江临舟久久没有回神。掌声逐渐停歇，他还盯着舞台的方向，脑中盘旋着刚才那组音符。
他低声问林筱：
“……她平时就是这样弹吗？”
林筱点点头，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舞台状态比平时还好。”
江临舟忍不住追问：“你们家真的没人教她？她的基本功太扎实了。”
林筱微微侧头，迟疑片刻才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其实我一直没和你说……我爸就是林远哲。知遥从小都是他亲自带的。”
江临舟愣住，明显没料到会听到这个名字。他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林远哲？那位林教授？”
“嗯，”林筱语气极轻，“只是我们家很少对外说这些。知遥性格本来就安静，爸妈也不希望她太早被人关注，所以对外一直没提。”
江临舟一时有些说不出话。关于“音乐世家”的想象和现实，在此刻有了完全不同的样子。
“怪不得她的手型、音色都不太像同龄孩子……”
他喃喃自语，“原来是你爸教的。”
林筱低声：“小时候学基础的时候管得严，后来慢慢放开了。她不爱社交，也不喜欢和外面老师学，只肯听家里人的。”
“那你怎么没说过？”江临舟有些意外。
“说出来没意义，”林筱淡淡道，“她弹得好是她自己的本事，不是靠家里什么光环。”
江临舟看着林筱和刚刚下台、已经恢复孩子模样的林知遥，感觉还是难以理解到底是什么塑造了眼前这个天才小孩。
他心里还有许多疑问，但此刻已无从多问。
只是低声感叹：“你们家真的挺特别的。”
林筱没有回应，只是望着林知遥朝她走来的身影，神情里带出一丝极淡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