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结束,掌声落下。
台上乐手起身、行礼,收好谱子,带着谢意退到幕后。
李锐等到场内的动静渐渐平下来,才偏过头,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江临舟,
压低声音问:
“是不是快轮到她了?”
江临舟看了眼舞台,点了下头。
“那她今天弹什么?”
“柴可夫斯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幻想序曲。”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
李锐“哦”了一声,眉头挑了挑,像是在脑子里搜那段旋律。
舞台灯光再次收暗,只剩几束暖黄把台口勾出干净的边线。
深红幕布最后一次向两侧滑开,舞台一下亮了出来。
不再是零星的几把椅子,而是一整座铺满木台的阵列:
弦乐群像深色的林海低伏在前方,木管在其后排出整齐的线,
金边的铜管坐到最高处,定音鼓与打击稳稳压在角落。
指挥走到台心,立住,背影干净,像一根刚要落下的指挥棒。
空气仿佛被轻轻抽紧,又在下一秒被注入一种沉甸甸的期待。
松香、皮革、金属的味道叠在一起,观众席自动安静下来。
连李锐也不再插科打诨,往椅背里坐直了些。
指挥的右手在寂静中抬起,悬在一个临界点。
引子?劳伦斯神父(劳伦斯神父在莎士比亚原剧中是一个重要人物,他既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婚礼见证人,也试图调停蒙太古与凯普莱特两大家族的纷争,这段音乐用沉静、深沉的色彩代表他的善意与悲剧性使命。)
低音提琴与巴松从最底部托起一条缓慢的线,厚而不闷,带出一种带宗教感的静气。
大提、中提再叠上一层,织体变得温暖,像是石墙阴影里透来的一点烛光。
江临舟立刻听见了底的干净:
音准稳,气息长,衰减被指挥的腕子控制得像一口叹息慢慢落下。
长笛此刻不发声,整排木管像藏在阴影里的见证者。
李锐的反应很直接心口像压了一块潮冷的石头,连呼吸都轻了。“乖乖……”他只在喉咙里吐出一小口气。
高处,单簧管与巴松点出三两颗极弱的光点,像透过彩绘玻璃漏下来的细亮。
第一主题?世仇
空气骤然一紧。
定音鼓滚奏沉沉一压,全团像被点着的一列火药忽然炸开。
弦乐用弓根狠利地刻出锯齿状的主题。
铜管把锋面打满,钹与大鼓把金属与空气撞在一起,厅顶跟着一震。
或许是因为他很少在台下听,所以那股冲击来得更直接。
仿佛整面声浪从舞台推来,正中胸口。
那是利齿咬合般的整齐:
每个重音落点精准无误,弓尖与呼吸在同一瞬间扣住。
铜管亮得锋利,却被压在临界点以内,光芒克制而饱满。
右侧木管里,长笛、双簧和单簧先后抛出短促的挑衅句,边缘冷硬,像刀锋切开空气。
光影间,林筱的侧脸一闪而过,唇线收紧,气息稳固,每个音头在强奏中依旧清晰可辨。
观众席上,有人悄悄挺直了腰,脚尖微微抵住地面;几排外,
一位男士握住了膝盖,目光紧紧盯着台上。气息在暗处渐渐变得稀薄,像是被音乐推着往前。
主题反复、变形、相互撕扯。
弦乐的拨奏像冷箭,木管的短句像远处传来的吆喝,空气里充满一种不安的倾斜。
第二主题?爱情
忽然一空,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英国管。
那种比双簧管音色更低沉、带着轻微鼻音的木管。
缓缓铺出第一条旋律线,柔和而庄重。
不是甜腻,而是像在教堂回廊里缓慢展开的祈祷。
中提琴与大提琴在下方轻轻铺垫和声,低沉的振动让旋律像夜色中稳稳托住的一朵花。
第一次呈示后,旋律顺势交给第一小提琴。
音区立刻上移,亮度和热度都被推高,弓尖擦弦的颗粒感在空气中更鲜明。
再往后,木管组接力。
长笛终于加入。
林筱的音色干净而温润,音头有锋却不刺耳;每句收尾都留出一线呼吸,好让下一句有落脚之处。
旁边的双簧管和单簧管以轻巧的分解音和装饰音织出细密的应答,像树影里夜莺的短促回鸣。
江临舟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向右侧那一排。
长笛主导的那次回句,她将高音区的长音收得极细,音量轻到几乎只剩线条,却稳如丝线悬空。
那不是炫技,而是懂得在高潮前留白。
观众们胸口也跟着一紧一松。
甜意里带着微酸。
李锐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只小声憋出一句
“好听”,
像在老电影的花园深处捕捉到一瞬柔光。
长笛那一下清亮的顶音一出,
他下意识看了江一眼,却没再多说。
竖琴在底部轻轻扫出琶音,音粒在厅堂里泛着水波纹。
圆号则以极柔的长音托在背景,如同为夜色加上一道厚实的底色,让整个乐队的呼吸被轻轻笼住。
发展部?纠缠
美好的线没唱长。
世仇的碎片像蛇一样悄悄滑回来,跟爱情的动机缠在一起。
弦乐加速,音型逼人;铜管在高处发出不祥的提示;
定音鼓把远雷推近。织体变厚、变密,方向感一度消失,只剩拉扯与奔突。
江临舟屏住气,看乐团的转向与收放在极端里仍然清楚。
他听见长笛与木管一起快速穿插的段落。
像一束细亮的线从浪峰里穿过去。
音乐的推进让厅内气息逐渐收紧。
前排一位男观众下意识扶了扶眼镜,身子微微前倾;
几排外,一位女士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节拍,动作却越来越急促。
有人屏住呼吸,有人下意识往椅背里缩,像是要稳住被推向边缘的心跳。
高潮
总奏像风暴压到屋脊,金属撞击、弦群的嘶吼、打击的重击把厅堂推到极限。
不是乱,是铺天盖地的合力。
然后,一次几乎看不见的手腕下压,风口被关上。
再现?幻灭与葬礼
爱情主题回头,由英国管重新开口,可已经不再完整。
线条断、呼吸短,像是拖着伤。弦乐的颤音像抖出来的低泣。
很快,葬礼的步伐进场。低音鼓每一下都稳而重,像脚步压在石地。
铜管把哀号吹得克制,弦乐在上面放长长的叹息。
长笛在高处写出几笔极轻的线条,干净、细薄,却一点不虚.
像在纷乱尽头的一点安静的光。
那是很难的强度:弱,却要清;轻,却要直达。
江临舟在座位上几乎不敢换气。
那一串高音收束的时候,他生出一种被净洗过的痛感.
不是被震慑,而是被抚平。
李锐彻底不说话了,眼眶发热,连自己都没察觉。
尾声
喧嚣逐渐退下。竖琴的琶音像把最后的水滴轻轻拨开。
高把位的小提琴以极弱的力度吊住爱情主题最核心的那几粒音符,缓缓上行,淡到将无。
定音鼓极轻的一口滚奏像大地最后的呼吸。
长笛在高处点出最后一颗亮点??细、准、稳??悬在空气里,久久不落。
指挥保持着结束的姿势不动。
全场静了几秒钟,像时间真的停了一下。
然后,堤坝被打开一样,掌声轰然起来。
不是礼貌,是发自胸腔的热。人群起立的声浪一波接一波,
灯光在掌声里逐渐拉亮,舞台上的幻影被明白的光线带走。
乐手相互对视、点头,收弓、放管。
林筱缓慢放下长笛,指节因为用力发白。她用指尖很快地按了按下唇边缘,动作极小,下一秒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抬头,视线下意识往右侧观众区掠过去,脸上还留着演后微微的红。
江临舟站在掌声里,没有挥手,只是微微点头,目光稳稳与那一线寻找撞上。
眼神里没有藏。
清楚的欣赏,压住的震动。
李锐在旁边拍得手心发热,兴奋得像说什么。
他的声音被大海一样的掌声吞掉,只留下一个张大的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