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的荧光灯轻轻嗡鸣,混着松香味与胶带的气息。
林筱夹着那本改过时间的排练单快步折回,刚转过拐角,就听见一句压得很低、带笑的男声:
“老师,我就只看,不碰吗?”
她脚步一顿。
休息室门口,李锐蹲下,与小孩平视,规矩地停在地上那条黄色警戒线外。
他把一只手老老实实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捏着通条棒(擦拭用的细杆)的末端。
小知遥把笛盒横在膝上,认真得像个小小的关卡官:
“可以看,不许动。这一节叫头管,这里是唇板,也是吹孔。”
她只在空中沿着金属的边缘比划,指尖贴着轨迹走,却始终不去碰到它。
“头管、唇板、吹孔……”
李锐低声复述,像在背生词。
说到“尾管”时,他故意顿了一下,抬眼偷看她。
知遥下巴一抬:
“叫尾节。还有演完要把通条布穿过去,不能掉毛。”
说到“不能掉毛”时,她眉梢轻轻一挑,嘴角也跟着翘起来,得意地把这条规矩补上。
平日里惯常冷峻的江临舟,此刻站在门边却眯着眼笑,神色从容而温和;
他把身子略一错位,让出那块属于孩子的安全区,只在她讲到重点时轻轻颔首,像把柔软按在了喉间。
林筱看见这一幕,心口那根紧绷的弦像被谁按了一下。
“那你知道为什么要松弓吗?”李锐问。
显然,他已经从大提琴那边一路学过来,语气里有一种认真到近乎笨拙的谦虚。
“因为会变形。”知遥答得干脆,又鄙夷地看他一眼,补了一句规则:“长笛没有弓。”
李锐忙举手投降:“对,我错题了。”
他小声笑,笑意止在嘴角,不去冒犯。
知遥仍抱着笛盒,但脚尖在地上轻轻点了点。
“我来教你怎么吹”
她心里那根线明显放松了一格。她忽然想到什么,把笛盒上的搭扣“咔哒”按开一格,又很快按回去,像故意试试他的反应。
李锐迅速把通条棒往后一缩,身体也随之退了半步:“我真的只看。”
“我示范给你看。”
知遥指指自己的胸口,
她放下笛盒,站直了身体,将一只小手摊开,掌心朝上,稳稳地停在自己下巴前方大约一拳的距离。
“要像这样,”
她边说,边做了一个深长而缓慢的吸气,小肚子微微鼓起,然后对着摊开的手掌心轻柔而均匀地吐出一口长长的“哈??”气。
她的气息绵长、稳定,像冬日里在玻璃上呵出的一片均匀的薄雾,手掌上方瞬间弥漫开一小团湿润温暖的白气。
“声音要像羽毛一样落在这片气上,轻轻的,不要砸下去。”
她示范完毕,小手依然摊在那里,目光投向李锐,意思很明显:该你了。
李锐立刻明白了,这是教学环节。
他连忙学着知遥的样子,也摊开自己宽大的手掌停在面前,深吸一口气,然后对着掌心
“哈!”
地一下猛吹出来。
气息短促、生硬,像一阵强风刮过,手掌上方几乎没形成什么雾气就消散了。
他吹完,立刻看向知遥确认:“这样?”
知遥看着他掌心残留的微弱湿痕,又抬眼看看他那副认真等待评判的样子。
小眉头先是习惯性地想蹙起,但最终还是挑了挑,带着点“孺子勉强可教”的意味:
“差不多吧。”
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补上那小小的一刀傲气,下巴微抬,
“比刚才懂一点,知道要‘哈气’了。
林筱忍不住笑出来,笑意被她压回喉咙,江临舟回头,与她视线相撞。
“没想到你妹妹还会吹长笛,”江临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温和的惊讶,目光从知遥小小的背影转回林筱脸上,
“教得还挺有模有样。”
林筱看着妹妹那副小老师的认真劲儿,唇角的笑意又深了些,带着点无奈和骄傲:
“估计是我妈教的。我妹妹从小就跟着乐团一起,耳濡目染的,可能连怎么教别人那套都学来了。”
她轻轻吁了口气,那声音几乎被风吹散,也像是对过往的一丝轻叹。
江临舟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只是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
走廊尽头那点微弱的荧光灯被甩在身后,厚重的防火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
夜晚微凉的空气裹挟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和车流尾气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后台那混杂着松香、汗水和化妆品的气息。
“走这边。”
林筱自然地引路,声音带着一丝卸下重担后的松弛,但眼底的疲惫在路灯下更显清晰。
她习惯性地想去牵妹妹的手,却发现小知遥已经抱着笛盒,脚步轻快地跟在了……李锐旁边。
李锐放慢步子,与知遥并肩。
手在兜里,视线礼貌地扫过笛盒后看向前方,不再叨叨,换成一句低声提示:
“老师走慢点,我跟着。”
语气平平,恰好,让她做主。
知遥没看他,小下巴微微抬着,专注地看着前方被路灯切割的光影路面,但嘴角抿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听到李锐的话,她鼻腔里极轻地“哼”了一声,像是某种无声的认可。
江临舟和林筱落后几步,走在他们斜后方,像是默契地为前面那对“新晋师生”留出空间。
夜晚的喧嚣成了背景音,车灯划过的流光映在两人沉默的侧脸上。
“应该挺累的吧”江临舟的声音低沉,打破了两人间的安静。
他没有看林筱,目光落在前方李锐那高大但略显笨拙的背影上。
林筱轻轻吁了口气,那声音几乎被风吹散:
“还好。就是……有点费神。”
她没具体说费神的是什么,是演出本身,是后台的琐事,还是那个总让她悬着心的妹妹?或者兼而有之。
前方传来李锐刻意压低、带着点讨教意味的声音:
“哎,小……知遥老师,”他差点又喊“小朋友”,临时改口,
“你说那个‘羽毛落下来’的感觉,是不是就是……轻一点,别太使劲吹的意思?”
知遥终于侧头瞥了他一眼,小脸在路灯下显得格外认真:
“不是使劲。是气要沉下去,再轻轻地、均匀地送出来,像……”
她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个更精确的比喻,小眉头微蹙,“像吹蒲公英,但又不能让它散掉。”
“哦!懂了懂了!沉下去,均匀送,蒲公英不散……”
李锐恍然大悟般点头,那副虚心受教的样子配上他高大的身形,反差感十足。
他甚至无意识地模仿着“沉下去”的动作,肩膀微微塌了一下,惹得知遥嘴角那点弧度终于没忍住,向上弯了弯,露出一点小白牙,又迅速抿住。
林筱看着妹妹那难得一见的、卸下了防备的轻松表情,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又松弛了些许。
她转向江临舟,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感激:
“谢谢你……还有李锐。他还挺懂哄小孩的”
她斟酌了一下词句,
“比我想象的有耐心。”
她没提之前那个让人扶额的“怪蜀黍”形象。
“他只是……”
江临舟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描述,“表达方式比较……直接。但好奇心是真的。”
他看着前面那个正努力比划着“吹蒲公英”的李锐,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时,李锐似乎为了印证自己“懂了”,试着对空气“哈”了一声,然后期待地看向知遥:“这样?”
知遥抱着笛盒,停下脚步,歪着头,像个小裁判:“气短了。要长一点,像……像数到三。”
她示范性地做了个绵长的呼气动作,小胸脯微微起伏。
李锐立刻照做,深吸一口气,然后“哈??”地吐出来,气息悠长。他做完,屏息看着知遥。
路灯的光晕洒在小女孩脸上,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眨了眨,终于轻轻点了一下头:
“嗯。这次还行。”语气里带着点小老师的矜持,但那份认可已经足够让李锐喜形于色。
“耶!及格了!”
李锐小小地欢呼一声,又立刻意识到要低调,赶紧收声,只对知遥做了个“OK”的手势。知遥扭过头去继续走路,但脚步似乎更轻快了。
江临舟和林筱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林筱轻轻摇头,唇边却漾开一抹柔和的笑意,那笑意驱散了不少她眼底的疲惫:“你朋友……挺有意思的。”
“嗯,是挺有意思的。”江临舟应道,目光却落在林筱带着笑意的侧脸上。
街灯的光线在她柔和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暖色。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只有脚步声和远处城市的脉搏在夜色中轻轻共振。
前方路口,分叉的路灯将光晕投向不同的方向。
“我们往这边,回学校。”
江临舟停下脚步,指了指右边的路。李锐也停下,脸上还带着刚才“及格”的兴奋余温。
“我们往那边。”林筱指了指左边回家的路,同时对知遥伸出手,“遥遥,走了。”
知遥抱着笛盒,看看姐姐,又看看旁边那个刚刚“及格”的“学生”,最后目光落在江临舟身上,清脆地喊了一声:“江哥哥再见!”
“再见,知遥。”江临舟温和回应。
李锐立刻不甘落后地挥手,声音放得又轻又柔:“知遥老师再见!下次……下次再教我啊!”
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不那么“痴汉”,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
知遥没应声,只是抱着笛盒,往姐姐身边靠了靠,小脑袋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算是默许。
然后,她主动牵住了姐姐伸过来的手。
两拨人在路口分开。
李锐一步三回头地对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挥手,直到她们的身影融入左边街道的树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