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下午,音乐学院的大琴房空旷得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
高大的窗户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却挡不住那灰白的天光,冷冷地洒在光洁的地板和黑色的钢琴漆面上。
暖气开得很足,空气干燥而温暖,带着木头、纸张和旧地毯特有的混合气味。
江临舟坐在琴凳上,脊背挺直。
考完试后宿舍里残留的那点躁动和窗外世界的喧嚣,此刻都被他刻意地摒除在外。
他需要这片独处的寂静,需要与这架熟悉的斯坦威重新建立连接。
指尖落下,不是乐章,而是最基础的音阶。
C大调,缓慢、均匀、清晰。每一个音都像一颗被精心打磨的珠子,带着沉静的光泽滚落出来。
他全神贯注于指尖的触感,感受着琴键下沉的深度和回弹的速度,聆听着每一个音符从生涩到圆润的细微变化。
他需要这种近乎机械的慢练,找回那份对声音的绝对掌控感。
音阶之后是和弦的分解练习。
饱满的琶音在空旷的琴房里层层铺开,他刻意放慢速度,确保每一个和弦内部的声音都和谐、均匀,手指独立而有力。
渐渐地,他开始触及一些需要重点攻克的肖邦练习曲片段。
那些快速跑动、复杂织体的段落,此刻被他拆解、放慢。
偶尔,他会停下来,对着谱面沉思片刻,或者反复打磨一个小节,直到指尖流淌出的声音符合他心中那个严苛的标准。
琴房里只剩下他专注的呼吸声、指尖与琴键接触的轻微声响,以及流淌而出的、带着思考温度的琴音。
这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对话,是他与音乐、与这台乐器、也与自己内心的交流。
窗外的寒风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株在冬日暖房里安静生长的植物。
当门口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和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时,江临舟正沉浸在左手一个低音声部的处理中。
声音不大,却足以打破琴房内近乎凝滞的独处氛围。
琴声戛然而止。
门被推开,唐屿教授高大的身影率先出现,他穿着厚实的深色大衣,围巾随意地搭在颈间,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
他的目光锐利,像鹰隼般瞬间扫过整个琴房,最后落在钢琴前的江临舟身上。
紧跟在唐屿身后的,是陈雨薇。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浅灰色的羊毛大衣,衬得她肤色更显白皙。
她手里拿着一个深色的琴谱夹,进来后便安静地站在唐屿身侧,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寒暄。
江临舟迅速站起身,微微欠身:“唐老师。”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陈雨薇,点头示意。
气氛因为两位的到来而瞬间变得有些拘谨,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陈雨薇只是淡淡地回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唐屿没有多余的客套,他脱下大衣随手搭在一旁的椅子上,走到钢琴边,目光在江临舟刚才弹奏的谱面上停留了一秒。
然后转向两位学生,声音沉稳有力,直接切入主题:
“好,既然都到了。江临舟,陈雨薇,”他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
“从今天开始,你们四手联弹的正式排练,启动。”
唐屿示意两人走近。他指着同一架三角钢琴的琴凳:“你们坐这儿。”
江临舟和陈雨薇依言并肩坐下。
琴凳足够宽大,但两人之间还是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
陈雨薇将琴谱夹打开,翻到准备好的四手联弹谱??柴可夫斯基《花之圆舞曲》(放在谱架上。
江临舟也调整了一下自己面前的谱子,那华丽而熟悉的旋律标题映入眼帘。
“四手联弹,”
唐屿站在钢琴侧后方,声音在空旷的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是简单的两个人同时在弹。
它要求的是默契,是倾听,是协作。
一个人再出色,也无法替代两个人合二为一的声音。
你们要像同一个呼吸系统下的两双手,感知彼此的节奏、力度、甚至意图。
这首《花之圆舞曲》,尤其需要你们跳出独奏的框框,去共同编织那种梦幻、轻盈、旋转的舞池感。”
他指向谱面:
“从著名的圆舞曲主题开始。
江临舟,你弹高音谱表(Primo),负责主旋律。
陈雨薇,你负责低音谱表(Secondo),掌控和声根基和典型的圆舞曲节奏脉动。
注意看谱,更要听对方,感受华尔兹三拍子的律动。”
最初的音符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生涩。
两人都习惯了独奏时的绝对主导,此刻却要分出心神去感知身旁的存在。
节奏上就出现了问题:《花之圆舞曲》标志性的三拍子“强弱弱”韵律,
在两人手下显得有些摇摆不定。江临舟在旋律进入时,起拍稍显急切,破坏了那优雅的圆舞曲呼吸;
陈雨薇的低音伴奏虽然节奏点卡得准,但力度过于平均,少了华尔兹应有的起伏和推动感。
导致第一个乐句听起来既不够流畅,也缺乏舞蹈的轻盈感。
“停。”唐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呼吸!”
他着重强调,
“这是圆舞曲的灵魂!江临舟,旋律要歌唱,要像邀请舞伴一样,有优雅的起范儿,不要急吼吼地冲进去。
感受三拍子的律动!陈雨薇,你的低音是舞步的根基,要沉下去给支撑,‘要轻盈灵动,给旋律让路,同时推动它向前流动!
你们俩的呼吸要一致,别只顾看谱,想象你们在共同起舞!”
重新开始。
这一次,江临舟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住急切,让手指在琴键上滑入旋律的起点,试图捕捉那如花瓣飘落般的轻盈感。
陈雨薇也调整了触键,低音扎实而不过重,随后则明显轻巧了许多,努力营造出旋转的推动力。节奏总算在律动感上对齐了一些。
但新的问题又出现:当旋律线需要在高音区如歌般展开时,江临舟习惯性地追求饱满音色而施加了较大的力度。
而陈雨薇为了保持整体音量平衡,也下意识地加大了伴奏力度,导致本该梦幻飘逸的段落声音瞬间变得厚重笨拙。
失去了《花之圆舞曲》应有的空灵和透明感。
“层次!”唐屿立刻指出,“江临舟,旋律要透亮、歌唱,但不是靠蛮力砸出来!
雨薇,你的伴奏是舞池的地板和旋转的裙摆,是背景和支撑,要控制力度,特别是中声部,不要堆积!让出空间给旋律飞翔!
注意踏板的配合!低音的踏板要更干净利落,高音旋律的踏板可以稍长营造氛围,但绝不能同步踩死糊成一片!”
陈雨薇微微皱了下眉,在合奏到一段带有装饰音和节奏变化的华彩性过渡句时,她低声开口,声音清冷但清晰:
“装饰音提前吸收时值,主音要准落正拍。你刚才晚了一瞬,三拍子的推进就松了。”她用铅笔在谱上点了点那个落点。
江临舟凝神回想刚才的触感,那装饰音后的衔接确实不够干脆。
他点了点头,但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我会再盯紧装饰音和主音的落点。”
他没有只是顺从地修正,而是反复试探指尖的弹性,刻意把装饰音压得更短更紧,像要证明自己能把细节控制到极致。
节拍在他心里像一条绷紧的直线,他的改动并不完全为了配合陈雨薇,而是为了让那条直线更清晰。
唐屿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编舞,不断地纠正着他们舞步的偏差:
“倾听!倾听对方的音色是否融合!”
“力度层次!想象声音在空间中的位置和光影!”
“乐句的呼吸和结束要一起!华尔兹的旋转要同步收束!”
第一段圆舞曲主题的合练终于磕磕绊绊地结束。
琴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气氛依旧有些生涩,空气中弥漫着尝试、调整、甚至一点点对无法完美呈现这首名曲之美的挫败感。
但比起最初那僵硬、缺乏舞动感的碰撞,此刻的琴音里,已经能隐约捕捉到一丝协作的雏形。
唐屿看着并肩而坐、额角都渗出细微汗珠的两人,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
他知道,让这两位个性鲜明的独奏者真正跳好这支“双人舞”,路还很长。
但至少,这艰难而必要的序章,总算是奏响了。
他沉声道:“好,休息五分钟。然后,我们把刚才这段主题,再仔细抠一遍,重点找呼吸和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