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阳光透过教学楼走廊的长窗,打在灰白色的地砖上,反射出一块块明亮的光斑。
整个教学楼因为放假前的临时安排显得有些空荡,楼下的班级还在熬着“红楼梦”的马拉松播放。
江临舟上午也坐在教室里,眼睛对着荧幕。屏幕上不断切换着贾府的场景:厅堂里宾客络绎不绝,内宅中人物往来穿梭,长长的对话此起彼伏。
他的神思早已不在荧幕上。脑子里反复浮现的,不是剧情对白,而是昨晚唐屿的声音:
“合奏不是各弹各的,要学会听见对方。”
“你得留空间,让对方的线条进来。”
“先把呼吸合上,再谈处理。”
这些话像刻在心里一样,一遍遍回响。
中午下课铃声一过,别的同学三三两两往外面走,他背着谱夹,没有多想,就直接去了那间熟悉的琴房。
那是唐屿平时下午才会用来带课的琴房,此时应该是空的。
他想着,趁没人,可以把方案再弹一遍,确认一下自己的标记。
手拧上门把手,轻轻一推。
门“吱呀”一声开了半寸,屋里有人。
他愣了一下。里面传出椅子腿摩擦地板的轻响。
陈雨薇正坐在琴凳上,低着头,像是刚刚停下。
门轴一响,她像被针扎了一下,整个人微微一颤。呼吸先是卡住,血色从脸上迅速退尽,连唇色都淡了半度。她本能地后缩,手背在琴盖边缘蹭了一下,指节下意识收紧。
紧接着,当她真正看清站在门口的是江临舟,认出他那张熟悉的脸,昨天的争吵、自己的失态、那些没能收住的情绪。
像潮水一样猛地涌回意识。她的脸颊几乎是瞬间就烧了起来,红意从颧骨一路蔓延,迅速爬满整个耳廓,连脖颈都微微发热。
那阵红来得太快太猛,与她刚才煞白的脸色形成强烈的对比,仿佛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在这一刻回头,狠狠冲刷着她的皮肤。
昨天的争吵还历历在目。她记得自己声音拔高到近乎失控,记得摔谱时手指的颤抖。
那样的情绪对她来说罕见而丢脸。此刻被江临舟撞见,仿佛那一幕还烙在空气里,让她无法抬起头。
江临舟站在门口,脚步霎时钉在原地。
几乎是本能地,他的身体已经微微侧转,肩膀向后收紧。
那是想要立刻退出去、逃离这个尴尬现场的下意识动作。
可就在脚尖将要转向的刹那,唐屿的声音清晰地浮现在耳边。
不是训诫,而是一种极沉稳的提醒,像夜深的钟声:
“沟通,不是谁输谁赢。尊重对方的节奏,就是尊重音乐本身。”
他顿住了。
原本已经绷紧的肩线慢慢放松下来。
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像把某种冲动的情绪压回心底,再抬眼时,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波澜。
他刻意将声音放得平缓、松弛,甚至接近日常,推开那扇未合拢的门,朝里轻轻递出一句:
“嗨。”
陈雨薇的大脑轰地一声空白。
她僵坐着,手紧紧绞在膝上,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
她觉得自己应该回答点什么,可喉咙像被堵住,任何一个音节都说不出来。
江临舟没有催促。
他径直走进来,把谱夹放在钢琴上,顺手拉开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像是在完全无视昨天的不快,也像是给对方留一条退路。
“要不要一起练?”他问,语气平静,像是在提出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陈雨薇怔了一下,心口突然“咚”地一跳。她的手心已经出汗,贴着琴盖滑得发紧。
耳尖的热度让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昨天她对他发了那么大的火,他怎么还能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她不敢抬头,视线定在自己的鞋尖,鞋带末端散开,垂在地上。
她甚至觉得空气都在推挤自己,仿佛整间琴房里,只剩下心跳声和指关节发紧的感觉。
江临舟见她不回应,也没再追问,只是自己翻开谱子,把昨天标的几个地方找出来。
铅笔印还在,句末的记号很清楚。他把左手随意放在键盘上,轻轻试了几个音。
“昨天这里,”他开口,语气还是很淡,“我写了两种方案,你要不要先听一遍?”
陈雨薇猛然抬头。对上他平静的眼睛,她立刻又低下去,耳根烧得更厉害了。
她张了张口,终于挤出一个字:“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江临舟点了点头,把第一种处理弹出来。
音符在空旷的琴房里干净地浮现,句末收得利落,留有余味。
“这是第一种。”他停下。
陈雨薇的心跳在胸口乱撞。她努力让自己镇定,把手放在膝上压紧。
她知道自己该说点意见,但舌头却不听使唤。
江临舟没有逼她。他接着弹第二种处理,句末放长,余味轻轻延展。
他弹得很克制,没有过多修饰,只是示范。
“这是第二种。”他侧过头,“你觉得哪一个更顺?”
陈雨薇呼吸急促了一下,像是被推到必须回答的境地。她指尖紧紧攥着裙角,犹豫片刻,轻声:
“第二个吧……听起来……比较顺。”
她声音抖了一下,话音落下后又迅速低头,像是害怕被看见。
江临舟只是“嗯”了一声,在谱子上做了个记号。
他的神情始终自然,没有任何评判。
这种自然,让陈雨薇的心更慌。
她偷偷抬眼,看见他的手指在铅笔和谱页间来回,骨节分明,动作平稳。
与昨天的紧张对峙不同,这一刻,他的沉静反而像一块坚实的落脚点。
她忽然意识到,昨天的情绪失控,也许在他眼里并没有那么不可挽回。
空气还是安静的。
阳光透过百叶窗,斑驳的光影落在键盘上,黑白交错间多了一层柔和的色彩。
陈雨薇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放在键盘上,指尖轻轻试探着落下一个和弦。声音很轻,几乎像在问:可以吗?
江临舟侧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从这里?”
“嗯。”她小声应了一句。
他们重新开始。
刚开始的几小节,陈雨薇的手指僵硬,呼吸也不匀。
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比钢琴的音还要大。
但随着音符一一落下,她发现江临舟的节拍稳而不压人,他在八度换指时故意留了那么一点点“呼吸点”,正好让她接上。
她指尖一松,居然没再绊住。
她抬头看他,正好撞见他平静的侧脸。
阳光映在他睫毛上,投下一点阴影。他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在音符里。
那一瞬间,她的脸更红了,心口仿佛又乱撞起来。
……
合到段落末尾,两人同时收音。余音在琴房里轻轻荡开,渐渐消散。
空气里仍然残留着一点热意。
陈雨薇下意识想说点什么,可话还没出口,就听江临舟开口:“再来一遍?”
他看着她,目光坦然。
她怔了一下,心跳再一次加快,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