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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返乡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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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天亮得迟。院子前后都热闹了几天。大伯从市集上拎回两只公鸡三只鸭,父亲把旧铁笼翻出来,洗了泥,架在桂花树下。
鸡在笼里来回踱步,红冠一抖一抖;鸭子蹲在角落里缩着脖子,喙贴着翅,偶尔“嘎”一声,院子就像被针尖轻轻扎了一下。
江临溪捏着一小把碎米,蹲在笼边喂它们,手心被啄得发痒,笑着往后缩。狗绕着笼子转两圈,尾巴甩得快,听见父亲一声“去”,又懂事地趴回台阶下。
屋里也忙。祖母坐在门槛上挑花生,面前搁着旧簸箕;
母亲把窗纱拆下来泡在水里,又去厨房数年货:一袋糯米、两罐红糖、几串邻居晾的腊肠。锅里烧着一口清汤,掀盖是热汽和盐味。
二楼电子琴的指示灯亮着,江临舟把音量压到最低,从手指最慢的音阶开始,练一遍,再停下来听楼下的动静??祖父的呼吸,墙上挂钟“滴答”的节奏,和院子里鸡鸭偶尔的翅膀扑闪。他收回手指,放平气息,不让音从窗缝里溢出去。
几天都是如此。他早晨跟着鸡鸣起,午饭后再上楼,夜里邻居的鞭炮声响彻巷口,他依旧在键盘前琢磨一个连音的呼吸点。
家人偶尔上楼喊他下去帮忙,他只是点头,放下手,又很快坐回去。练琴的声音和楼下年味的热闹隔着一层楼板,各不相扰。
对联在第二天才贴上。
父亲踩着木椅,把去年的残胶用指甲抠干净,再把新的红纸按直、抹平,手掌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压过去。风从巷口灌进来,带着潮气,吹得“福”字的下角轻轻翻起。
大伯拿锤子把门闩上的松钉敲紧,声音一下一下,很稳。江临溪在门槛上写作业,铅笔戳得重;祖母把药盒摆整齐,念叨着早中晚的顺序。鸡笼里落下几根羽毛,粘在地砖的水迹上,像几笔写了一半的字。
又过了一天,天光比前几日亮。中午有邻居在巷口放了两挂小鞭炮,细响一路散进屋里,像把空气敲松。饭后不久,院门外传来脚步,接着是两下铁环磕门的声音,不急不缓。
江建华去开门。门一拉,风把外面的尘气带进来。门口站着一位身量不高的老太太,灰蓝色呢子外套,手袖口磨得起毛,脖子上挂着一串木珠,胸前又别了一枚小小的十字架。她一手提着布口袋,一手捏着两张票根似的东西,脚边还放着一兜橘子,表皮有点青。
来的是江家的姑婆,祖父的亲妹妹。她年轻时随亲戚去了外地,后来就在城边一所老小区住下,偶尔在教会做点志愿,每年也就回一两趟。
人偏瘦,短发利落,脖子上挂着一枚小小的十字架,呢子外套旧却干净。手里拎着一只帆布袋,露出一角《赞美诗》和一瓶维生素,还有两包薄荷糖、几只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
小时候她来,总会给孩子们带几颗进口糖;后来带的是药、是补剂,或一张写着“愿主保守”的小卡片。
她说话轻,普通话利落,尾音收得短;笑不夸张,像多年养成的礼貌。
姑婆跨进门,微微一弯腰。她把布袋递给母亲:“路上买的”说完就往北面卧室走,步子有点急,又小心翼翼。
卧室的光线更暗些。姑婆走到床边,先不说话,扶着床栏看了祖父一眼,又转向祖母,小声问:
“今天好不好?”
祖母说:“刚睡醒,不发烧,吃了两口粥。”
姑婆“嗯”了一声,伸手去摸祖父的额头,手指很轻,像在抚一片薄纸。
“哥,你看看我。”她俯下来一点,“我来啦。”
祖父的眼睛缓慢转动,像是顺着声音找。停在她的方向,没多久又失焦。姑婆没急。
她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低声一句:“求主看顾。”
她把布袋放到床头柜上,翻出一小包她自己缝的布香囊:“这不是神道,我就拿来压枕头,闻着心里安稳。”祖母“嗯”一声:“放吧,放吧。”
母亲把屋里的小太阳打开半格,角度对着祖母腿。
姑婆坐到竹椅上,忽然注意到角落的电子琴纸箱泡沫:“这是什么新买的?”
母亲道:“二楼摆了一台电子琴,临舟练手用的。”
姑婆这才侧过脸看江临舟。她先扫一眼他手边摊开的谱,又看他指尖,像在确认什么,这才松了口气似的笑:
“还在练啊。”
声音很轻,尾音收得短,
“我前阵子还以为你不练了呢,一直替你祷告??感谢主。”
她抬手在胸前画了个小十字,目光落回他身上,笑意更真了一点,“记着,先有心,再有音。”
她把目光放回床上,手掌轻轻拍祖父的被角:“哥,你看,家里都在。你放心。”
祖父喉头动了动,发出很浅的一小声,像是梦里翻身。
姑婆弯腰靠更近,在他耳边放软了声音:“都是老天的安排,主也都看着。”祖母在旁边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接话。
晚饭提前做。母亲把厨房里备好的菜收拾出来,刀刃在砧板上“哒哒”地落。
姑婆在灶台边帮忙择菜,一看要切肉,急忙把手往后缩,“我不吃荤的,几十年了,一点也不沾。”说完又笑笑,“你们吃,吃。人活着要有力气,吃肉也不作孽。佛说慈悲,主也说饶恕。”她自顾自把话串在一起。
开饭时她执意要先念一段“感恩祷告”。她站在椅子后面,十指交握,又低低地念了一句。
桌上人都没吭声,只是各自放慢了动作。姑婆吃得很清淡,夹青菜,喝清汤,连一块豆腐上的肉末也挑得干净。江临溪偷偷看她,筷子悬着不敢放。
“姑婆,您吃这个,清的。”母亲把一碗素汤推到她面前。
“好,好。”姑婆点头,“谢谢你。”她说话总是三两句一个“好”,像给每一个动作作结。
吃到一半,她忽然抬头看向江临舟:“你学琴,是好事。”
停一停,“你记得,别忘了先做人,再弹琴。弹琴,是人的手在弹,不是手在弹人。”
她这句话像是从别处背出来,又像是这些年自己积在心里的总结。
“嗯。”江临舟答。他知道这句话从哪儿来??姑婆的朋友,自己的老师傅义,他就算不在了,话还在。
江家从前没碰过琴,这条线还是从姑婆牵进来的。江临舟还小的时候,母亲想着让他学一门艺术,将来可以加分,便同亲戚打听。姑婆说她在教会认识一位很懂行的老师,可以先带孩子去试一试。
那天傍晚,姑婆领着母子俩穿过背街,进了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上到四楼。门开,是一位白发柔软的老人,穿着羊绒背心,眼睛里有细细的亮。
他没多寒暄,只示意坐下,问:“平时怎么练?”又指了指钢琴:“你自己开始吧。”江临舟想了想,从最熟的五指练习和一段短小的乐句弹起,音不多,气息倒稳。不到半支曲子,老人抬手按住键盖,笑了一下:“可以。”
后来,再后来,事情就顺了下来。
现在她不太愿意在饭桌上讲过去。她夹一筷子青菜,抬头:
“你们别管我,我这几年走得弯路多,拜佛也好,信主也好,我心里就想一个事:人活着,别做亏心。”她说到这里,放下筷子,合掌,低低地念,随即又把十字架按了一按,“感恩主。”
桌上人彼此看一眼,谁也没笑。只有祖母轻声打圆场:“吃吧,吃吧。”
饭后,姑婆要走。她提起布袋,又把那兜橘子塞到江临溪怀里:“甜的,不酸。”转身,对着卧室门口躺着的哥哥说了说话:
“哥,你安心。日子一天天过,总会好到头。”
这一句谁也没接,但祖母的眼圈又红了。
大伯送她到村口。她回头连说三个“好”,脚步不快,鞋跟落在冻得硬的土路上,发出一点脆声。黄昏压下来,远处有人放了两挂小鞭炮,声音散在潮湿空气里。
门一合,院子里空了一块。屋子像忽然松了口气,又像更紧了。
“她这样,是不是受的打击太大?”大伯把门闩扣上,小声问。
没人特指哪一件。
父亲“嗯”了一声,又摇头:“随她吧。她心里有数。”
祖母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搓了搓:“她小的时候,是个怕黑的小崽子,夜里要握着我手睡。”顿一顿,
“人心里的黑,灯开着也照不净。”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你们这些孩子的爷爷啊,他小时候家里穷,又是‘成分’不好,他爸妈走得早,连张影也没留,兄妹俩分给不同亲戚养。我是童养的,从小就给人带来他家。我们两边都不算好,都是在人屋檐底下过。”
她的说法直白,词也不讲究:
“那时候,谁都凶,谁都拧着。你爷爷十几岁,在地里干活,有个人骂他,他脾气一下上来,就动手了。后来他们把他绑起来,吊在树上,吊了半晌。
你姑婆抱着管事的腿死命哭,吓得肝都要碎了,嚷着:
‘我就一个哥,你别把他弄死!’那人最后松了口,才放下来。”
她叹了一口气,用最简单的话把那一段盖过去:
“以前日子不好呀,觉得个个是坏人。现在呢,还是这些人,碰着面都笑,像没事了。可心里的刺,它在啊,谁心里没有?只是年纪大了,不想翻。”
她的眼神在屋里转一圈,落到祖父的脸上。
母亲把一杯温水放到祖母手边:“妈,您慢慢说,别难过。”
父亲站在门边,拳头握紧又松开。他没说话,手指上的青筋起伏一下。
江临舟侧头,就看见这一瞬。他知道父亲年轻时出来闯,是什么劲儿在撑。
出人头地这四个字,说出来轻,做起来像往山上推车。
他是替上代的人,去把脸面、把气、把被压下的那口气,一点一点地往上抬。
卧室里,祖父的呼吸稳下来。小太阳的光线打在被面的褶子上,暖黄一片。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秒针走得认真。
大伯去厨房收拾碗筷,水声断断续续。江临溪把橘子搬进来,一颗颗摆在盘子里,挑最圆的放中间。母亲把姑婆落下的小布香囊塞到枕头底下,压平。她的手指停了一瞬,又把香囊拉出来,看了看,轻轻笑了一下:“她这人,心里算盘多,手也巧。”
父亲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屋里每个人,最后落在祖父身上。他没有再握拳,手垂着,像是在收力。
江临舟看着父亲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办法顶着:
有人念佛,有人祷告,有人做账、煎药、洗碗,有人安静得像一块石头。顶住日子,顶住回忆,顶住那一根不言而喻的刺。
外头又响了两声鞭炮,村里孩子的笑声跟着起起落落,被风一吹就散了。堂屋灯换成了暗一点的那盏,黄色的,像老照片泛起的一层暖。
江临舟站起身,去二楼把电子琴的电源灯关掉,又下来。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屋里。
祖母把杯子搁下,抚了抚膝上毯子;父亲靠在门框上,沉着;
大伯在厨房“哗啦”把水一关;母亲收起桌上的药单,按顺序扣进文件袋。
墙上那张有裂纹的老照片,在灯下反出一条白线,像是在提醒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说。
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带着一点潮气。屋里的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挂钟继续走,一秒一秒,把过去与现在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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