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
早上九点多,屋里就开始忙了。
大伯去厨房把昨晚泡好的糯米倒进筛子里沥水,灶台上蒸锅先上火。
母亲把昨晚列的清单摊在桌上,一项项核对:鸡、鱼、腊味、青菜、豆腐、年糕、汤圆、姜葱蒜。她把每样的份量写在小本上,便于分锅。
父亲在院子里检查春联,昨天下午贴的,边角有一处翘起,拿毛巾按了按,又在“福”字上多刷了一遍米浆。
祖母坐在北屋门口晒背,手里揉着一条干毛巾,听屋里屋外的脚步声,心里就安定些。
十点半,三叔江建辉一家先到。
东莞牌照的小面包车拐进院,后备箱塞满:一盒腊肠腊肉,一袋砂糖橘,两条新年的花带子,三叔嫂手里还提着一篮鸡蛋。
三叔人未下车先探出头:“妈,我们到了。”
祖母应了一声“到就好”。
堂妹十五岁,个子猛窜了一截,书包斜背在肩上,鞋上还沾着路上的泥。
她把花带子递给江临溪:“一起挂门口?”
江临溪“好啊”,两人拖着一把旧木梯,咯噔咯噔地去门口把红带子绕在铁环上,打了结,又各自退两步看对不对称。
十一点多,大哥江临涛也回来了。
大伯的儿子,拎着一个旅行包,从镇上的小巴下车,鞋跟还沾着灰。他一进门就先去北屋看爷爷,轻声叫了一声“爸”,再回堂屋给祖母请安。
“项目赶上线?”父亲随口问。
“昨天晚上收尾,赶了夜。”他笑,眼底青,话不多。
母亲从厨房探头:“洗手,先吃点热的垫垫,午后就开灶做年夜饭。”
十一点半往后,屋里温度慢慢往上拱。
三叔把鱼清理好,装盆放一旁“走水”;
大伯在灶台前拎着勺子试火,老灶的风门不太灵,他蹲下去拨了两下;
父亲把两只土鸡处理干净,姜片切得厚,葱段拍裂,汤锅“咕咚”冒了第一轮泡;
大伯母负责主菜的“统筹”,哪样先上哪样后上,时间安排成一张她心里的表;
母亲把切好的配菜一盘盘排开,盐、糖、生抽、老抽、料酒每个瓶口都擦了圈,摆同一个方向。
江临溪和堂妹负责洗菜、递东西、数碗筷;江临涛在院里搭了张折叠桌,拿抹布把桌面擦了两遍。
祖母隔着北屋门口看热闹,嘴里跟着嘀咕:“鸡要熟透,鱼别翻碎,腊味蒸饭记得先泡……”
中午十二点半,给祖父的那份先开。
母亲把米粥熬到开花,捞出一碗,放凉,再拌一点点肉糜,按医生叮嘱的稠度调好。
大伯把床头摇高一格,三叔在另一侧托着肩,父亲按住被角避免滑落。
江临舟照旧坐在床边,白瓷小勺,一口一口喂。
祖父合着眼,喉头每吞一下,江临舟都等半秒再递下一口。
祖母在旁边小声数:“五口了……六口了……行了,歇一歇。”
喂完,给嘴角擦干净,把床头放回原位,再把小太阳挪了一点位置,不让热风直接吹脸。
一点多,全家轮着吃了碗简单的面,随后正式起锅。
三叔掌勺做了道“白切鸡”,父亲把“清蒸鲈鱼”排进蒸锅,火一开,锅盖上立刻涂了一层细汗;
大伯母蒸“腊味饭”,腊肠腊肉切得整齐,葱花出锅才撒;
母亲炒一盘“韭黄炒鸡蛋”,颜色明亮,做快手菜把节奏串起来;
江临溪和堂妹守在一旁,盯着每一盘菜出锅的时间,打着半跑去铺盘端菜;
江临涛负责装盘、摆桌,把八仙桌对角摆齐,椅子补齐到位。
堂屋里油香、蒸汽、姜葱味缠在一起,窗户玻璃上起了一层雾。
三点整,年夜饭提前开席。
饭桌上没有人说大话。
三叔问了一句北屋的情况;
大伯母带过姑婆昨日来看哥哥的事,叹了口气:“信教也好,只要她心里踏实。”
祖母“嗯”了一声:“她心眼好。”
父亲没接话,只给祖母夹了一筷子软菜:“妈,咸淡可以吗?”
吃完饭,按老规矩给孩子发了压岁钱。
父亲、三叔、大伯各塞一个小红包,红纸包得平整。
“不能当场拆。”祖母照旧提醒一句。
“知道啦。”江临溪把红包放进衣兜,手捂住,像护着一块热乎的石头。堂妹也学着她的样子点点头。
桌上把“有头有尾”的菜留了几口,鱼不翻身,鸡不见底。
“留点,图个年年有余。”大伯母顺手把盘子转了个角度。
三叔嫂起身去厨房烧水,准备之后的茶水;
母亲把空盘叠起来,一摞一摞放到一侧,等下统一洗。
“临涛,帮我把这几碗端给妈。”父亲把两碗清汤和一小碟软菜交到他手里。
“好。”他接了,脚步放轻。
北屋里,祖父睡着了。
窗帘拉半,阳光在被面上留下一个规整的方块。
祖母把小桌收一收,给他捋平被角,坐回竹椅,听着堂屋的动静喜滋滋:“人齐,才叫年。”
堂屋这边,最后一道汤圆下锅。
江临溪和堂妹在灶台边看白胖的圆子浮起来,忍不住夹起一个换气吹:“烫。”
“别烫着。”母亲把她们往后拨了拨,自己端汤。
父亲给每个人倒茶,自己只用茶代酒碰了一下:“新一年,大家平安。”
三点四十,饭局收。
大伯带临涛去外头倒垃圾,顺带把堂屋门口的水迹拖干净;
三叔把院里的折叠桌擦净收起;
大伯母和母亲留在厨房洗碗,水池里热气腾起,瓷盘碰在一起“当当”轻响;
堂妹和江临溪把压岁钱放好,又把鞭炮移到门口偏远的一角;
父亲在北屋门口坐一会儿,确认祖父的呼吸稳,再起身去院里接了个电话,声音压得极低。
祖母端着茶,轻轻抿一口,眼睛一刻也不离床。
江临舟把桌上尚温的鱼肉挑出小刺,分成两碟,一碟放北屋给祖母晚点加餐,一碟留给厨房“回锅”。
他路过冰箱,下意识地拉开一条缝,忍住又关上。里面那些瓶瓶罐罐,这一日看过两遍,位置没变。
他站在堂屋门口,望一眼院外。
邻居家也“哗啦”着收拾碗筷,孩子们在巷口追跑,试炮的零星声响拉得很短。
风从屋檐下穿过,吹得红带子轻轻摆动,红纸边沿卷起一点,露出里面的白。
他回头,看屋里每个人在干的事:大伯在拧拖把,三叔把碗笼倒过来沥水,母亲用干布再把桌面擦一遍,父亲把刚接完的电话放回口袋,点了点头。
北屋门口,小太阳的灯还亮着一格。
三点五十五,太阳往西边偏,堂屋的影子挪了一寸。
年夜饭吃得早,屋里反倒多了一个缓一缓的下午。
大家各归其位,年也就稳稳当当地安在了这栋老房子的屋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