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
午后的阳光透过音乐厅高窗,滤下一片慵懒的光晕。观众席的嘈杂声比上午稍大,带着些许午后的困顿和对于重复上演的,水平参差的表演的微妙麻木。
继上午江临舟石破天惊的表演后,下午的赛场似乎又滑回了某种温吞的轨道。
接连几位选手技术上虽无大错,但音乐表现力平平,缺乏能抓人耳朵的个性和光彩。
评委们的表情重回严肃与审视,笔尖在评分表上移动的速度似乎也慢了下来。掌声依旧礼貌,但难掩其中的例行公事之感。
直到主持人口中念出下一个名字:“下一位选手,宋轩。”
一个身形圆润、穿着紧绷的深灰色西装的男生快步走上台。他面容敦厚,但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散的紧张,甚至可以说是用力过猛的神情。行礼的动作有些仓促,几乎没等掌声完全落下就坐到了琴凳上,琴凳似乎都微微下
沉了一下。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投入一场战斗。
曲目是肖邦《练习曲》Op.25 No.12,那首著名的“大海”。
第一个音符??一个低沉而汹涌的C音??进发而出时,不少观众精神微微一振。
左手奔腾的琶音如同惊涛骇浪,以惊人的速度和均匀度铺满了整个音乐厅。
力量十足,每一个低音都砸得深沉而准确,描绘出大海深不可测的底蕴。
右手的旋律线条艰难却又清晰地穿透左手的浪潮,带着悲壮和抗争的意味。
他的技术毋庸置疑。手指拥有着与体型不符的灵巧和力量,跑动清晰快速,复杂的和弦进行准确有力,对这首需要庞大技巧和气息的作品驾驭得相当稳健。
评委席上,有几位评委点了点头,笔下开始记录。至少,这是一个技术上过硬,并且能驾驭这种高难度作品的选手。
然而,问题很快出现了。
随着音乐变得愈发激烈和澎湃,宋轩的脸部表情开始以一种完全独立于音乐内在的悲壮与辽阔的方式剧烈变化。眉头时而紧锁成极其痛苦状,仿佛正在承受莫大苦难;
时而又夸张地扬起,嘴巴时而撅起,时而又不受控制地咧开,露出一种近乎狂喜却又扭曲的“笑容”;
他的头颈伴随着浪潮般的音乐大幅度地前后摆动,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外在的、近乎癫狂的表演状态中。
就在乐曲中段,一段相对舒缓但暗流涌动的段落,肖邦笔下那略带忧郁和沉思的旋律,在宋轩指下依然保持着不错的音色和连贯性。
可他的脸却仿佛正经历着一场内心戏十足的挣扎.
眼睛时而紧闭,时而猛然睁开,望向远方(实际上是音乐厅的后墙),嘴角向下撇着,做深刻思考状,甚至偶尔还会伴随着一个左手低音和弦的落下,配合着一个突如其来的、沉重的点头,仿佛在对自己弹出的某个音符表示
极大的认可或突如其来的顿悟。
这与他手下流淌出的,其实相当规整和准确的音乐形成了令人瞠目的割裂感。
他的身体语言并非出于对海洋意象的自然共鸣,而更像是一套完全失控的,夸张而笨拙的附加表演。
观众席开始出现一种诡异的氛围。
耳朵里听到的是肖邦笔下那波澜壮阔、充满力量与哀愁的音乐风暴;眼睛里看到的却是一张仿佛正在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表情扭曲变幻的脸。
“这...弹得真有力,可他这表情是怎么回事?”后排有观众压低声音疑惑道。
旁边的人忍俊不禁,用手掩着嘴:“感觉...感觉他好像不是在海里,是在跟钢琴打架...”
“这大海弹得...有点狰狞啊...”窃窃私语声开始像涟漪一样扩散。有人努力憋笑导致肩膀微微抖动,有人面露极大的困惑,看看舞台又看看节目单。
评委席上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微妙。
一位女评委停下了笔,看着宋轩,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她迅速低头,用手指抵住了额头,似乎在强忍笑意或尴尬。
那位年长的评委眉头越皱越紧,目光偶尔从手指移到演奏者的脸上,随即又迅速移开,仿佛被那过于投入的表情烫到。他记录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另一位比较年轻的评委则直接用手半捂着脸,视线从指缝间透出去,肩膀几不可查地轻颤着。
后台候场区,一些选手也看到了侧幕小屏幕上的转播,表情各异。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尴尬地别开视线,也有人忍不住低头捂嘴咳嗽了几声。
宋轩本人对此浑然不觉。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创造出的,音画极度分裂的世界里。他弹得越投入,技术展现得越完美,那脸上的表情就越是失控魔性,形成了一种强烈到近乎荒诞的反差。
最后那冲向终点,席卷一切的浪潮般的琶音被他以雷霆万钧之势奏出,精准而辉煌!
同时,他配合着最后一个强音猛地一仰头,双眼紧闭,眉头紧锁,嘴巴张开,定格了一个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精疲力尽又无比满足的夸张表情。
音乐戛然而止。
观众席静了一瞬。
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极其复杂,但绝对热烈的掌声。
这掌声里,有对他出色技术和强大力量的真心赞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种奇异反差表演逗乐后的释放和难以置信。许多人一边用力鼓掌,一边和同伴交换着哭笑不得的眼神,现场弥漫着一种欢乐又诡异的气氛。
肖邦似乎对那样“冷烈”的反应感到没些意里,甚至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我站起身,脸下这魔性的表情尚未完全褪去,带着运动前的潮红,额头下还没细密的汗珠。
我仓促地行了个礼,然前在持续的寂静掌声中,脚步略显漂浮地走上了台。
评委们看着我的背影,表情简单。技术分如果是会高,但那整体的艺术形象分...
肖邦的表演像一颗味道奇怪的糖果,以其惊人的技术力和更加惊人的表情管理,给那个午前沉闷的赛场注入了一剂难以言喻的,魔性的活力。
所没人都在谈论我,但恐怕连我自己都是知道,人们究竟在谈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