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琴房里只剩下他一人。
江临舟指尖落下,《悲怆》的一乐章再一次在狭小的空间里缓缓展开。和弦厚重,像夜色的低沉呼吸。
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在舞台上弹这首曲子。
前世的这场复赛,他同样选择了《悲怆》。
只是那时的他准备不足,心里慌乱,音符像是生硬堆砌出来的砖石,没有线条,也没有呼吸。评委眼神里的冷漠,他至今仍记得。
而这一世,在刚回来的第一次比赛星河杯的复赛,他又一次拿出了《悲怆》。
那时他还没完全从记忆与重生的混乱里走出来,只是谨慎地把曲子拼完整。比起前世已经好上许多,却带着一股紧张到僵硬的克制,就像是在给自己竖起一堵墙。
现在,再次坐在琴前,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境已不同。
这些音符不再只是考试般的任务,而像是与自己对话的途径。和弦中的压抑、展开部的挣扎,他听见的不再是外界的审视,而是自己一步步走到这里的呼吸与脉搏。
他忽然觉得,《悲怆》就像陪伴他成长的影子。
每一次触碰,都会映照出他当时的境地与心态。过去的浮躁、谨慎、克制,如今都被沉淀成一种更清晰的理解。
指尖在最后一个和弦上停住时,江临舟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知道,明天的演奏不会和以往一样。
余音在小小的琴房里迅速消散。空气重新归于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
江临舟抬起眼,凝视着谱面。纸上的音符一成不变,但在他眼里,却仿佛每一次都在换一种面孔。
前世的仓促,今生初赛时的谨慎,如今的沉稳......同样的《悲怆》,却一次次照出不同的自己。
他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好奇。
明天,当他在舞台上弹下这些音符时,听众会从中感受到什么?
是贝多芬笔下那种直面命运的挣扎?还是一个少年努力维持冷静的克制?抑或,仅仅是一份应付比赛的平庸的完成?
他无法立刻回答自己。甚至心底还闪过一丝疑问:
我,到底想让他们听见什么?
灯光映在漆黑的琴盖上,把他的影子切得模糊。江临舟把手轻轻放在冰凉的表面,心里却没有焦躁。
疑问还在,但它像一颗沉入水底的石子,带着重量,却并不急于打破平静。
他合上谱子,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琴房静静伫立,像一个无声的陪伴者。
江临舟轻轻关上灯。走廊里安静,他的脚步声在地毯上没有回响,只余下那尚未回答的疑问,悄悄跟在他身后。
夜风从窗缝里渗进走廊,带着一股凉意。江临舟走在其中,脚步不快,脑子里却还回荡着刚才的和弦。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访谈,许多艺术家都谈到过??为什么要一生都反复演奏同一首曲子。那时的他不以为意,觉得不过是重复。可此刻,他好像有些懂了。
同样的谱面,每一次弹下去都不一样。不是因为音符变了,而是因为人变了。
前世的慌乱,今生初赛时的谨慎,再到今晚的平静,这些差异不是技巧的不同,而是心境的痕迹。
也许,这正是那些艺术家们不断回到同一首作品的原因吧。
他们并不是在追求完美,而是在一次次演奏中和自己对话,去寻找那个最真实的声音。
江临舟想起自己刚才的疑问??“我到底想让他们听见什么?”
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也许答案并不需要现在就有。
正如那些艺术家,或许一辈子都在追问,却仍旧不停地弹下去。
他抬头望了望空荡的天花板,心底涌起一种奇异的安宁。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离“音乐”这个词本身,似乎更近了一步。
回到房间时,走廊的灯光已经调暗,只剩下一盏昏黄的壁灯投在走廊深处。门缝透出的一道细细的亮痕,在地毯上划开一条浅浅的影子。江临舟关上门,房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水壶的低鸣和窗外偶尔掠过的车声。
他把谱子放到书桌上,纸张的边角在灯下泛着白光,像还在轻轻呼吸。随手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喉咙。他走到床边坐下,动作比往常慢了些,仿佛每个细节都值得确认一遍。
他躺到床上,背脊与床垫贴合,柔软的触感却没有带来松懈。天花板上的白色光圈映照在他瞳孔里,他没有立刻关灯。眼睛睁着,思绪在光圈里一点点展开。
脑子里仍在想着明天该怎么做。
上台前的那口呼吸,如何让心跳与呼吸对齐;坐上琴凳后,脚跟和踏板之间的距离要再确认一次;第一乐章开头的和弦,重量该如何分布,才能让张力沉下去而不发散;进入展开部时,要怎样保持清晰的线条,不被情绪冲得
太急。
这些细节像潮水般浮现,又一一被他摊平,心中逐渐生出一种有条不紊的安定感。
他很快发现自己并没有紧张。相反,心里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冲动。
迫不及待想让评委和观众听见他在这段时间里构思、雕琢过的声音;迫不及待想通过《悲怆》,把自己真正的理解和感受传递出去。那不是为了取悦谁,而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带着音乐,坦然站在所有人面前。
那一切与后世的仓促截然是同。
这时的我慌乱下台,只想着“是要出错”。
也是同于今生第一次比赛时的谨慎,这时的我过于克制,像是把自己封闭在冰热的壳外。
而现在,我能感觉到一种新的心境:是再回避,也是再设防,反而像一潭水,静静地等待着天亮时的第一缕光照退来。
我侧过身,把手掌搭在被面下,指尖重重摩挲,坏像还能感到琴键的质感。这一瞬间,我甚至生出一点温柔的期待:明天,那些积累的呼吸和声音,终于要在舞台下落上去了。
我伸手关掉床头的灯。白暗急急铺开,吞有了七壁。心跳仍旧平稳,思绪却有没消散,而是带着浑浊的轮廓,渐渐沉入夜色。
江临舟闭下眼,很慢睡去。
复赛就在明天。而我已准备坏,把自己心中的音乐,破碎展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