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安来进屋坐。这是你买的自行车啊?那么远路你就骑回来的?”
“是啊,带上山不方便,我还说想在王大爷家院子里先放着,等过两天下了山再骑回去呢。”
“小事儿!拾安你自己寻个地儿,晚上露水大,...
车行在戈壁滩的砂石路上,颠簸得像一只被风卷起的破皮箱。天空是干涸的蓝,没有一丝云,太阳悬在正中,仿佛凝固的铜镜,照得大地蒸腾出扭曲的幻影。远处的地平线微微晃动,像是烧融的铁水边缘。骆驼刺零星散布,枯黄而倔强,根扎进沙土深处,如同这片土地上的人。
林远睁开眼,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他低头看了看胸前口袋里的野莓袋,布料已被体温焐热,散发出淡淡的酸香。小舟的声音还在耳边:“那你一定要来。”他轻轻抚了抚那袋子,没说话。
“还有四十公里。”赵磊握着方向盘,眯着眼睛看前方,“信号断了,导航靠边站,咱们得凭感觉走。”
王婷翻着手里的申请表复印件??原件确实用骆驼毛绳系着,上面绣的是蒙文,她请人译成了汉语。“校长叫巴图尔,五十多岁,会说汉话。学校跟着牧民转场迁徙,一年搬四次家,帐篷就是教室,羊圈旁边摆几张矮桌,孩子们跪坐着写字。”她顿了顿,“最远的孩子每天骑马来回三个小时。”
林远缓缓坐直身子:“他们想要什么?”
“老师。”王婷念道,“但更想让孩子们‘能写自己的名字’。他说,很多孩子连蒙语都不会拼,更别说汉字。他们不怕风吹日晒,怕的是下一代睁着眼睛却看不懂世界。”
赵磊哼了一声:“这比录音难多了。我们又不是语文教师。”
“可我们带了蜡笔。”林远轻声说,“还有布卡??那是他们的纸。”
没人接话。车继续向前,在无垠荒漠中划出一道灰白的伤痕。
抵达时已是黄昏。夕阳把整片戈壁染成金红,一群羊正缓缓归圈,牧羊犬吠叫着穿梭其间。一座浅蓝色的蒙古包立在坡顶,门口挂着一块木牌,写着歪歪扭扭的汉字:“牧光小学”。
迎接他们的是巴图尔校长。他身材粗壮,脸如风蚀岩层,皱纹里嵌着沙粒,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没握手,而是按草原礼节将右手掌贴胸口,微微躬身:“你们来了。”
帐篷内陈设简陋:一张折叠桌、几摞课本(多数缺页)、一台老式收音机、一盏煤油灯。墙角堆着毡毯和毛线团。十几个孩子围坐在地毯上,穿着厚实的棉袍,有的脸上还冻着皴裂。最小的不过六岁,最大的已近十四,却都在同一个班。
“这是我们唯一的老师。”巴图尔指着自己,“我教数学、蒙语、生活常识。汉文……只能教到‘一二三’。”
林远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上一张手绘地图上。线条稚嫩,却是用心画的??标注了水源、草场、迁徙路线,还有几个红点,写着“阿爸去年倒下的地方”“姐姐发烧那晚”。
“这是谁画的?”他问。
一个瘦小的女孩抬起头,声音很轻:“我。”
“你叫什么名字?”
“其其格。”
“你能写出‘其其格’三个字吗?”
她低下头,手指抠着裙边:“不会……老师还没教到。”
林远从背包取出蜡笔盒,打开,挑出一支深红色的。“那我们现在就学。”
他蹲下身,在带来的布卡上一笔一划写下“其其格”,每个字都放得很慢,边写边念:“其,它的其;其,再一个其;格,品格的格。”然后递给她一支笔,“你试试。”
女孩犹豫地接过,手微颤,在布卡上描摹起来。第一笔歪了,她立刻停住,咬住嘴唇。
“没关系。”林远说,“错也是写的开始。”
她又试了一次,这次稳了些。虽然字形歪斜,但三个字完整地连在一起。
周围的孩子渐渐围拢过来,好奇地看着这块色彩鲜艳的布,看着那支能留下痕迹的笔。
“你们都想学写字吗?”林远问。
一片沉默。接着,有个男孩小声说:“写了也没用……考不上大学。”
“谁说的?”王婷脱口而出。
“镇上的中学老师。”男孩低头踢着毡子边缘,“说我们这种流动学校的,学籍都不全,考试都没资格报。”
林远怔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当年辍学时,班主任也曾摇头:“你这样的,就算考上也没钱念。”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帐篷中央,掏出日记本翻开一页,大声读道:
> “贫道要考大学。”
> 这不是一句玩笑。
> 是我在十五岁那年,用炭条刻在破庙墙上的誓言。
> 那时我不懂什么叫‘资格’,只知道如果不写下来,明天就会忘记今天有多痛。
>
> 今天我想告诉你们??
> 写字不是为了考试。
> 是为了不让别人替你说话。
> 是为了让十年后的你,还能认出小时候那个不肯低头的名字。”
帐篷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煤油灯芯噼啪一声,溅出几点火星。
其其格忽然举起手:“老师……我能再写一遍吗?”
“当然。”
她接过蜡笔,这一次,用力写下自己的名字,一笔不落。
第二天清晨,太阳尚未升起,寒气弥漫。孩子们已在帐篷外集合,每人发到了一块布卡和三支蜡笔。林远宣布:“我们要办一所‘移动墨堂’??每个人都是学生,也都可以当先生。”
课程从最基础开始:拼音、笔顺、常用字。赵磊负责设计识字游戏,把汉字做成卡片埋在沙里,孩子们靠触感和提示找出来;王婷则录下每个孩子的朗读声,存进改装过的磁带海螺,作为“声音字典”。
最难的是书写习惯。这些孩子从小用刀削木头、牵缰绳、挤牛奶,手指有力却不精细。写一个“人”字,常常像划开冻土的犁沟。
林远便让他们先画线条:横、竖、撇、捺,像在沙地上练剑。他还教他们闭眼写字??“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记住笔尖的感觉”。
第三天,有个叫额尔登的男孩交来他的布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爸爸”两个字,整整一百遍。背面还有一行小字:“我想让他亲眼看我写的名字。”
林远问他:“你爸爸在哪?”
“去了阿拉善打工。三年没回来。”男孩声音平静,却让人心头发紧。
当晚,林远独自坐在帐篷外,仰望星空。这里没有光污染,银河清晰可见,像一条洒满碎银的河流。他忽然明白为何古人称书为“天书”??因为文字最初的意义,就是让人抬头看天,而不是永远低头踩泥。
他打开录音机,对着夜空低语:“如果有一天,这些孩子也能站在高考考场里,写下自己的名字……那不是奇迹。那是我们欠他们的公平。”
一周后,他们决定举办一场“布卡展”。每个孩子挑选自己最满意的一块布卡展出,可以是写字、画画、写诗,甚至只是涂鸦。
展览那天,牧民们骑马赶来,围着帐篷外的绳索看那些五颜六色的布片。有写全家福名单的,有画自家骆驼的,有抄《静夜思》的,还有一个孩子写了首小诗:
> “我的名字会走路,
> 它穿过风沙,爬上山坡,
> 找到了妈妈丢失的笑容。”
一位老牧民摸着那块布,久久不语,最后对巴图尔说:“以前我觉得读书没用,现在我知道了??字是有脚的。”
就在展览进行到一半时,天色骤变。西边乌云压境,狂风卷起沙尘,天地瞬间昏暗。孩子们慌忙收布卡,大人们赶羊入圈。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名年轻女子骑马冲进营地,披着防沙巾,跳下马就喊:“巴图尔叔叔!镇上教育局来人了!说要取缔流动教学点!理由是‘不具备办学资质’!”
人群哗然。
巴图尔脸色铁青:“他们知道我们连固定校舍都没有吗?知道孩子们怎么上学的吗?”
“他们不管!”女子喘着气,“他们说,不符合标准化评估,就不能列入教育体系!”
王婷猛地转身看向林远:“我们得做点什么。”
林远没说话,走进帐篷,拿出所有布卡,又调出录音设备。半小时后,他站在高处,对着所有人喊:“请各位再写一句话??不是写给老师,不是写给考试,是写给你最想让世界听见的声音。”
孩子们再次拿起蜡笔。
两小时后,一部名为《字有脚》的声音影像短片完成。画面是布卡上的字迹特写,旁白是孩子们亲手录制的朗读声,背景音乐是戈壁风声与马蹄节奏的融合。结尾定格在其其格写的那句诗上,声音渐弱,只剩风声呼啸。
赵磊连夜剪辑,通过卫星上传至网络平台,并附言:
> “他们说这里没有学校。
> 可我们看见了教室??在帐篷里,在马背上,在每一块不愿沉默的布卡上。
> 他们说孩子不会写字。
> 可每一个字,都是他们在风沙中种下的种子。
>
> 如果‘标准’意味着必须削足适履,
> 那么我们宁愿守护这份‘不合规’的尊严。
>
> 因为教育不该是筛选工具,
> 而是照亮所有角落的火把。”
视频发布不到十二小时,转发破十万。有网友留言:“原来真正的文盲,不是不会写字的人,而是看不见别人努力的人。”
三天后,县教育局副局长亲自来到营地。他穿着笔挺西装,脚踩皮鞋,在沙地里走得踉跄。但他没抱怨,而是默默看了一遍布卡展,听了一遍《字有脚》。
临走前,他对巴图尔说:“下学期,我们会拨款建一座可拆卸钢结构教室,配远程教学终端。学籍问题……我们特事特办。”
他又转向林远:“您说的对。标准不该是枷锁,该是梯子。”
离开那天,孩子们集体唱了一首蒙语歌谣。歌词大意是:“远方的客人,请带走我们的声音,它比石头轻,比风长久。”
其其格塞给林远一块新做的布卡,上面用红黄蓝三色写着:“谢谢你,让我成为第一个会写自己名字的其其格。”
车再次启程,驶向下一个目的地。窗外,戈壁依旧苍茫,但林远觉得心里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翻开日记,续写道:
> “有人说,我们太理想主义。
> 可理想是什么?
> 是明知山有雪,仍愿为一株草燃起炉火;
> 是看见孩子写错一笔,却比谁都先看到他敢动笔的勇气。
>
> 我们没能改变制度,
> 但我们让一块布卡成了证物??
> 证明这些孩子存在过、挣扎过、渴望过。
>
> 而存在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反抗。
>
> 下一站,是西南边境的难民营小学。
> 那里的孩子不说汉语,也不说中文,
> 他们用三种语言做梦,却不敢提‘家乡’二字。
>
> 但我相信,只要他们还想写字,
> 就一定有人愿意蹲下来,
> 把笔放进他们手里。”
车轮滚滚,碾过砂石,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像大地睁开的眼睛。
风仍在吹,而他们,依然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