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舟关掉录音,合上谱子,长出了一口气。
过去这几天,他几乎没“弹多少”,却“听了太多”。
听陈雨薇,听大师录音,听自己早期的录音,。
耳朵变得敏感了。
他甚至开始在意“换手时衣袖摩擦琴凳”的声音是否打断乐句。
“听得太多,有时候反而不敢弹。”
他苦笑着。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李锐发来的转通知:
【复赛评委名单公布】
林哲远
唐屿
徐柏年
江临舟看着那行名字,目光顿住。
??唐屿。
果然是评委。
他忽然有些庆幸,那晚在走廊撞见的是他,而不是比赛当天第一次见面。
下午三点,江临舟推开琴房的门。
唐屿竟然也在,靠墙站着,像是刚听完上一位学生的演奏。
“来试曲子?”他淡淡地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江临舟点头,将手中三本谱子依次摊开:《悲怆》、德彪西《小组曲》、以及一本略显陈旧的斯克里亚宾前奏曲全集。
“你打算靠这两套撑满复赛的时长?”
唐屿站在旁边,语气平平。
“我是想用贝多芬立结构,再用德彪西把空间撑开。”江临舟顿了顿,“不是拼长度,而是拼结构的完整性。”
“还没选定曲子。”江临舟低声道,“我在这三十分钟里,要表达的不只是技术,而是……结构。”
“说说你的想法。”
江临舟略微停顿:
“我还在犹豫。我不想用爆发来收尾,我想让最后的音是模糊的,甚至是不确定的。”
唐屿点点头,语气不赞不弹:“德彪西放后面,你是打算当‘出口’?”
江临舟点头:“我不想用强烈收尾。我想让最后的声音是模糊的,甚至是不确定的。”
“是。”
江临舟顿了顿,翻到谱子末尾,“这首Op.11 No.21,我以前没弹过。但我一直记得它的开头”
唐屿没说话。
他走到琴边,轻轻抬起盖板,说道:“先试试悲怆的第二乐章。不要弹太快,放慢,听它自己怎么走。”
江临舟点头,坐下,手指落下。
第一小节,是安静的琶音,带着一点不稳定的抖动。
他刻意控制了触键的位置与速度,甚至在踏板上用了0.1秒的延迟。
音乐缓慢展开,像一束光从云层中透出,落在旧木地板上。
唐屿听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停。”
江临舟抬头。
“你在模仿‘悲怆’,但你没真的听清‘哀’在哪。”
江临舟皱眉:“不在旋律里吗?”
“在音和音之间。”唐屿指了指谱子,
“这个从降E跳到G的间隙,你用得太满了。让它空一点,悲哀需要空间。”
江临舟重新弹了一次,这一次,G落下得迟疑了一点。
唐屿闭上眼,点了点头。
“接着弹德彪西。”
江临舟换谱子,翻到德彪西《映像集(第二册)》,选了《荒原》。
这是他近几天反复聆听、拆解的段落。
他深吸一口气,落键极轻。
第一句音阶像流动而下,声音裹着灰尘,透明而不干净。
唐屿眉头微挑,但没出声。
江临舟试图用耳朵控制手指,而不是反过来。
乐句进行到中段,他用左手一点踏板轻轻勾出一组装饰音,像水珠落在草叶上。
那一瞬间,他听见了不同。
不是完全复刻《水妖》的魔力,而是属于他自己的“阴翳式色彩”。
唐屿缓缓开口:“你有耳朵了。”
江临舟怔住,嘴唇微微动了动。
他接连排练到傍晚,琴房窗外有晚风拂过。
唐屿早早就走了,最终没对他的曲目给出任何建议,只留下一句:
“你选什么不重要。你想要的结构清不清楚,才重要。”
走廊拐角处,张明远正远远地走过来,神色复杂。
他脚步放得极轻,在门外听了十几秒,然后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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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几天,江临舟总是能在琴房遇到唐屿。
“闭眼。”
唐屿站在一旁,手里转着一支没点燃的黑色签字笔。
“听从第一个升Fa开始,每一个音离开时的方向。”
江临舟坐在琴凳上,双手悬空。闭上眼,他像是置身于完全黑暗的琴房。
再弹下去的每一个音都不是“从指尖发出”,而是“从耳朵里生长出来”。
??他弹的是德彪西的《小组曲》第三乐章。
当那个升Fa轻轻落下,延音踏板勾住微妙的余响,他听到了音从琴弦飞出的轨迹:
并不是直线,而是一道轻微下垂、带点迟疑的曲线。
“那是我以前从没听出来的……”
他睁开眼,声音有点哑。
唐屿没有回应,只问了句:“你刚刚练这首练了多久?”
江临舟下意识说:“三个小时。”
“练得太多。”
“太多?”
“听觉不是用时间堆出来的。”唐屿淡淡道,
“耳朵比手更容易疲劳。别练废了。”
但他没当回事,适当休息后陆陆续续地练,
练到第四小时,江临舟的手已经明显发沉。他却还想再多试一遍前段左手的连跳。
那段他已经弹了三十多遍,但总觉得音色过厚,没有“松动感”。
直到他猛地踩错踏板,整段音响炸出一片糊。
他懵了几秒,什么都没说,只是缓缓关上琴盖。
推开琴房门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楼道灯有一盏闪着,白光忽明忽灭,地面有些潮,像刚拖过。
江临舟正要转身下楼,身后却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练完了?”
是陈雨薇。
她穿着一件带帽的深灰色运动外套,背着琴谱包,面上没什么表情。
“嗯。”
他回。
陈雨薇点点头,擦肩而过,推门进去。
江临舟没有回头,只顺着楼梯往下走。
身后很快传来一串轻巧的踏板声,隔着门板,也听得出音色干净而冷。
琴房门合上的那一刻,整个楼道又恢复了安静。
回到宿舍时,李锐正盘腿坐在床上戴着耳机刷视频,手里还抓着一包拆开的饼干。
“回来啦。”他瞥了他一眼,“今天没练到十点,稀奇。”
江临舟把琴谱包放下,没回话,只径直走向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手指碰到水的一瞬,才发现掌心微微发热,指尖也有点麻。
“你这样练下去要起水泡的。”李锐在背后喊,“那个拉练训练法谁教你的?唐屿吗?”
“不是。”他语气淡淡,“我自己想试的。”
李锐站起来,把饼干收进抽屉,“别搞得跟要去打仗一样。比赛又不是决斗。”
江临舟用毛巾擦着手,没有回应。
“我今天还看到陈雨薇下课时候背着琴包站楼梯口。”
江临舟嗯了一声。
“你们俩真行,在一个琴房楼来回转,也不打个招呼?”
“打了。”
他顿了顿,“她问我练完了没。”
李锐咀嚼动作停了几秒,像是没想到这回答竟然这么干脆。
“就这?”
“就这。”
李锐笑了一声,也没再多问,只道:“你快点洗,我把你晚饭热一下。”
江临舟愣了一下:“你有给我留?”
“我看你大概率忘了吃,就先帮你放冰箱里了。”
“……谢了。“
”跟爹客气啥“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