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他一个人练得很专心。
每天上午和下午各一轮,琴房里没有人来打扰,他也不主动去找谁。
练到某段特别顺时,他会坐在琴凳上发一会儿呆,反复回想那些音的走向是怎么理顺的,节奏又是怎样对上的。
有时他会开录音,什么都不做,单靠耳朵对照脑子里的那个版本。
他发现自己正在逐渐理解这首协奏曲。
不是技术意义上的掌握,而是那种身体慢慢能预知它将去向何处、而他自己也愿意跟着的节奏。
但他也清楚,这只是独奏时的顺畅而已。
真正的演出,必须和管弦乐队一起。
这次配合的是校方临时组建的“星河协奏项目管弦团”。
表面上是校内音乐部主导,但实际乐手全由外聘组成。
乐团的主要成员来自本地职业交响乐团,也有少数客席是从省乐团调来的,甚至包括几位刚退下的高校教授和独立乐手。
学校花了不小的预算。
整个“星河杯”只有三位选手能进入决赛,所有人都必须与这支乐队完成一整场完整协奏曲的配合。
所有排练均安排在专业合奏厅,由外部指挥负责协调。
不提供额外彩排机会,不接受临时更换段落,不提供额外辅导。
换句话说: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专业排练。
对他而言,这才是真正的试炼开始。
排练安排在六号下午,地点是学校音乐厅侧楼的合奏排练厅。
通知写得简单,只写了“14:00,肖邦e小调协奏曲一号位试排”。
江临舟提前二十分钟到了。
他抱着谱包推门进去的时候,乐团的演奏员们已经在调音。
空气里漂着松香味与擦琴布的细微纤维。
长笛、单簧管、大提琴……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声音凌乱,却意外不聒噪。
他站在门口,看见舞台左侧放着一架三角钢琴,琴盖已经打开,谱架上架着乐团总谱,最上头贴着一张白纸:“江临舟/ Chopin e minor Concerto No.1”。
他过去,坐下,什么都没碰。
指挥是外聘的,四十岁出头,短发、高个,说话干脆。
他走到钢琴旁看了江临舟一眼,声音不大:
“先从第一乐章第一主题前开始,22小节起。你听弦乐铺开再进,别太早。”
江临舟点头。
他抬起手,深呼吸了一次。
耳返没有,指挥只打拍子。
他盯着琴键下方的黑色木纹,听见弦乐组自低而高展开,像一层帘幕缓缓拉开。
那是练习中从未有过的兴奋与真实感。
但就在他准备落下第一组音的时候,他意识到:音响的位置,不在他手上。
整个配器是活的。
节奏不是他的,他是被动推进的。
他迟了一瞬,进音就晚了。
琴声落下去的时候,有点轻,也有点碎。
他想要补救,但第二小节又因为错觉提前,打断了管弦乐刚展开的长线。
指挥停下来,说:
“不用怕。再来一次,听他们呼吸,不要只看我。”
他重新弹了一次,尽力对上节拍。
但指挥的手势打的并不是时间,而是气口。
是弦乐与木管共同呼吸的起点,是乐队整体向前一跃前的重心变化。
他太习惯独奏的节奏线了。
一拍进去,一句拉长,常年控制音响比重和段落推进的习惯,此刻却变成了障碍。
第二次比第一次好一点,但依然不够。
排练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三十分钟,断在各个细节上。
他几次的入音被乐队音墙吞没,也有几次抢在了弦乐合奏前的半拍。
他尝试去“听”。
不是普通的听,而是设想自己站在乐队正中央,用身体去感知整个音响的推进。
可这太难了。
舞台上每个声音都有它的方向性。
圆号有自己的时间偏差,低音提琴需要更大的空间来酝酿动态,而木管常常比他想象中更清晰、更主动。
就在某个瞬间,他心头豁然开朗。
协奏曲,或许从来就不是谁领导谁。
他该做的,不是死死攥住节奏往下压。
而是像一滴水融入河流那样,去感受整个乐队的呼吸与脉动。
他需要找到那个瞬间。
当弦乐和木管的气息汇聚,当整个乐团蓄势待发,仿佛要共同跃起的那个重心点。
然后让自己的琴声,自然而然地汇入那片涌动的音响之中。
不是对抗,而是应和;不是发令,而是倾听。
他尝试着这么做,但仍然有段落无法对上。
休息铃响起,整个乐队松了一口气,有人去喝水,有人对着乐谱比划着指法。
他没动,手指掠过刚才出错的音符,停顿时微微一顿,再试,再停。
长笛手走过来了。
是个短发女生,眉眼偏淡,不施粉黛,拎着灰色长笛箱,语气没起伏,语速也不快。
“你之前弹过这首协奏曲吗?”
江临舟抬头,看了她一眼:“完整的,没有。”
她点点头,像是证实了某种判断。
“有些句子你右手太强了,盖住了旋律线。”
他说不出话,只是愣了一下。
她补了一句:“特别是f小调转e大调前的段落。我们那儿拉得很慢,后面有一段二提和中提的音响堆叠,需要一个自然的过渡。你快进去,就会让后排的声音像是在追你。”
说得并不尖锐,但很准。
江临舟轻轻应了一声:“我记住了。”
她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后背挺得笔直,肩线平得像刚调好音的长笛管身。
江临舟低头,重新翻开谱子,找到那几个句子,在旁边轻轻地画上了记号。
稍稍休息之后。
第二次排练开始得更安静些。
指挥没有再从头来,而是挑了几个核心段落反复试奏。
江临舟听得比之前更仔细,他努力把自己“沉进去”,不再只关注指下的旋律,而是试图感知乐队的节奏流向。
乐队的呼吸起伏,他无法控制,却必须贴合得刚刚好。
最初的几句,他依然控制得略紧,声音像试图嵌进某个不属于他的整体。
但很快,他放慢了下意识里的抢答,开始真正聆听。
那种感觉很奇妙。
他听见弦乐像绸缎一样展开,管乐从远处呼应而来。
中提琴收敛声部,腾出了空间,而他正好在那个空隙落下音符。
没有刻意强调,也没有迟疑只是恰好对上,就像提前约定过的。
手指不再机械地按键,而像是被带动着起伏。
有一段旋律他原本弹得略急,这次踩住了节奏的软拍,恰好与长笛的一条旋律线交错,像是一问一答。
整个合奏室的气场忽然和缓下来,变得安静而稳定。
指挥没喊停。
整个片段顺着弹了下去,江临舟没有出错,也没有“抢拍,而是顺着那股流动,一直弹到尾声。
收尾的一刻,最后一个和弦消散在空气中。
众人静默了两秒,指挥看了一眼他,点了点头。
“很好。”他说。
然后只是简单一句:“今天到这里。谢谢。”
乐手们开始起身、收乐器,凳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回响在空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