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杯决赛现场,灯光刚从刘文浩的演奏余晖中褪下。
舞台中央的指挥与乐团低声交流着节奏细节与下一段排布。
评委重新翻开手边的评分册,有人翻页,有人交换眼神。
观众席间一阵??,很快又静了下来。
第二位选手的名字浮现在电子签上:
陈雨薇。
她踏上舞台,没有看向观众,也没有寻找熟悉的面孔。
目光极轻地扫过乐团一圈后,稳稳落在钢琴前那个空出来的位置。
裙摆掠过地毯,轻轻一顿,刚好停在琴凳前。
她低头,顺手抚平裙角,没有刻意,却极自然。
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几乎没有多余停顿。
落座。呼吸。调整脚踏板的位置。
抬头,与指挥的视线精准对接。
评委席前排的灰眼睛女评委轻轻扬了下眉。
她的视线落在陈雨薇的肩线与手腕角度上,似乎在快速估算演奏者的状态。
舞台灯光在她耳边投下微微泛光的轮廓,像是风撩起的海面。
第一乐章:Presto。
乐团率先奏响。
圣-桑并未选择那种惯常缓起的慢板开头,而是以一组仿佛教堂钟声般庄严的和弦打开序幕,铜管与弦乐重叠铺陈,像一块块石板铺在演奏者脚下。
她的第一个音落下,没有任何修饰。
不回避,不铺垫,也不迟疑。
像阳光照进长廊没有情绪,只是流入。
她的触键明快,透明,但不轻浮。
每一组和弦都像水珠撞上坚硬表面,裂成细碎的光斑,再迅速收束回归。
评委席左侧,一位协奏课教授略微向前靠,眯起眼。他轻轻点了一下笔尖,似乎标记了什么。
指挥刚一抬手,她便一瞬间跟上。
没有等待,也无需提醒。
仿佛她早就知道那只手何时落下、何时稍停、何时回收。
她不是在等节拍,而是在与节拍并肩而行。
一名坐在观众席前排的女孩小声惊叹了一句,旋即被周围的安静氛围吞没。
第二排的两位中年评委交换了一眼,表情未变,但坐姿明显前倾了些。
与乐团配合得毫不迟疑,每一次进入和退让都精准得近乎本能。
仿佛早已在排练中预演了无数次。
第一乐章的余音刚刚落地,乐团便迅速转入新的节奏。
节拍轻盈而带跳跃感,像是翻页的瞬间掀起一阵风。
第二乐章:Allegro scherzando。
她的身体轻轻后靠,左脚微挑,左手一跳,右手紧随。
钢琴声响起的一刻,全场仿佛被抽了一口气。
这一段,她弹得像在跳舞。
不是优雅的社交舞,也不是古典芭蕾。
是夏末街巷中突然升起的风,是傍晚钟楼间翻飞的鸽群,是晨光第一缕落在墙面上的碎影。
节奏被她拉成一条橡皮筋,时紧时松,却从不失控。
钢琴与乐团仿佛不是在合作,而是在追逐。
她踩着铜管抬头的空隙旋入,再轻巧让出空间,下一秒又从低音部游回来,挑起另一条旋律线。
评委席上的红笔划过纸面,一位钢琴演奏家忍不住微笑了下,转笔的动作慢了半拍。
她不是在回应节拍,而是在提前预判。
指挥的动作尚未完全落下,她的左手就已如弹簧般跃起,精准地踩进那串上行琶音。
她比乐团快半秒意识到下一句旋律的走向。
不是冲在前头,而是稳稳嵌入织体空隙。
就像把脚踏进正好旋转至自己面前的台阶。
钢琴在这一乐章中承担了大段琶音、碎句与节奏型推进,转调频繁,音型多变。
她没有停顿,始终游刃有余。
手指像是绕过每一个节拍落点,以极高的精度抛出音符,又及时收回。
左手击出颗粒感强烈的断奏,右手旋即扫入八度琶音的跳进。
观众席已经有不少人下意识前倾。
有人屏住呼吸,有人抓紧了衣角。
她的演奏不留余地,不是等待倾听,而是主动吸引注意。
但她不等人。
那段飞快的十六分音符掠过时,她几乎闭上了眼。
不是出于炫技的自信,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身体律动。
像是确认自己正沿着一条自己画出的轨道飞行。
那是一条无人能够复制的轨道。
和声变化快速,节奏起伏难以预测,但她像是早已在脑中演练过千遍,在每个临界点前完成调整,在每个滑入音前微微推迟半分。
气流清晰,却也转瞬即逝。
第二乐章的最后一组断奏被她处理得极轻,像一只掠过水面的燕子,在不留下波痕的瞬间悄然升空。
她没有看向观众,也没有回头望指挥,而是顺势在椅上略微前倾。
下一段乐章已在她体内酝酿,仿佛不用听任何提示,就知道乐队的引子将在第几拍上落下。
舞台上并未出现停顿。
指挥轻轻举起手,弦乐组旋即开始新一段推进。
节奏明显加快,织体变得紧密,铜管与定音鼓在低音区卷起暗涌。
她已经准备好了。
右脚微抬,踏板下沉,双手悬起,精准而毫不犹豫地切入钢琴第一段快速音群。
第三乐章:Presto。
她的回应几乎是在乐队声音刚刚露头的瞬间,就已经精准地踩上节拍。
不是接棒,而是迎面撞入。
她没有停。
指挥棒刚举起,她便如蓄力已久的箭矢,刹那间穿透出去。
第三乐章不再是展开,而是一次极限的追逐。
钢琴与乐团都没有退让。
速度被拉满,音区交叠处几乎挤压在一起。
评委席右侧一人下意识调整眼镜,另一人已经放下笔,只专注看她。
她的面容依然平稳,毫无紧张痕迹。
那不是冷静,而是太过投入,以至于所有外在的紧张节奏都无法再影响她。
她在其中。
她在每一次跑动中留下一点变奏。
在每一组琶音中藏进细密装饰。
在每一个接合点做出极轻的延迟。
她不是在弹钢琴。
她是在编织一个透明、浮动、却又绷紧的气泡结构。
像是玻璃泡泡中跃动的风。
全场无人眨眼。
不是因为情绪深沉,而是因为太亮了。
那是一种令人屏息的灿烂。
热烈,跃动,真实,但注定如风。
短暂,迅疾,无法久驻。
最后一拍收住,她的手腕轻巧地回收,像收伞。
全场静了两秒,掌声随即炸开。
评委席有人第一时间鼓掌,也有人没动笔,只是靠着座椅,眼神若有所思。
那个灰蓝眼睛的女评委终于低头,写下了极简的一行字,神情却比之前更专注。
观众席有人轻声惊叹,有人低声对同伴说着什么。
江临舟坐在候场区,听得极认真。
他没有看她,但心中却清楚。
这场演奏,在她自己构建的时空中完成了。
而他,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她点燃后的舞台。
她站起身,朝指挥、乐团、评委点头,没有多余动作。
转身走下舞台,身影轻盈,从容。
仿佛这一切,只是她一段轻描淡写的风中行走。
她从不回头,也从不解释。
因为她已经用音乐,把自己留在了那个三乐章交汇的时刻里。
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灿烂。